张謇与中医药
□ 徐慎庠
张謇自幼品学兼优,青年时,岁试、科试及优行生试均取第一。24岁入淮军将领吴长庆幕。光绪十年,32岁有志“经言治国平天下,始于正心诚意,是固儒者是矣”,翌年应顺天乡试,中第二。光绪廿年,42岁遵父命,甲午恩科以《殿试策》“举河渠、经籍、选举、盐铁诸大端,全引朱子”高中状元。当年九月,因父丧丁忧。光绪二十一年(1895)冬,在南通议办大生纱厂,四年后建成,自此一发而不可收,以“父教育、母实业”为主张,认为这两项为“国家富强之大本”。
1912年,他与兄詧努力筹集资金,利用旧观神殿改建教室,建立南通医学专门学校和南通医院。为医校题写的“祈通中西,以宏慈善”,堪称办医药学校儒家之大旨。今将张謇先生与中医药,详述如次,以飨读者。
一、少年张謇在扁鹊神龛后背大书“指上生春”,此后60年间陆续赋诗题联以纪
张謇撰《柳西草堂日记》,南通三叔父张彭庚购下明外科名医陈实功居宅,西隔壁为陈氏捐建的药王庙(今南通市濠阳路南侧,遗存有“因树斋”可证药王庙原址)。1864年仲夏的一天,年仅12岁的张謇“用泥水匠的垩帚(蘸白石灰浆),在扁鹊神龛之后背大书‘指上生春’四字,字大一尺七八寸,庙中砚工朱姓大称善,逢人便告张家第四子能书”。此后60年间,张謇曾为药王庙赋诗三题联二,1925年有《题移建药王庙》联,曰:“疥墙题字,倏六十年,昔日儿童今耇长;旧宇新基,距八九丈,南仍濠浒北城阴。”疥墙,指用垩帚涂写的墙壁。此联为最后的纪念。至于1916年9月11日、六十开外的张謇看到药王庙外筑岸种树,感怀先叔父善举之余,趁兴撰《重题药王庙壁》诗(略)一首,诗序中介绍“祀神农、扁鹊、华佗,及汉张机,晋王叔和,梁陶弘景,唐孙思邈,金刘完素,明缪仲淳,元朱丹溪、李东垣,明汪石山、薛立斋十人”。使后人识得陈实功一生心仪的历代医家。诗中有“谁祓十龛尘”句,可证十人塑像也在龛中,装修之考究。汪机(号石山居士)著《外科理例》,陈实功采用其方剂19首,入《外科正宗》,为临床经常体验之成方。缪希雍(字仲淳),逝世于天启七年(1627),可证陈氏建庙也应在此年以后。
1925年4月2日,《通海新报》发表张謇诗一首,序曰:“故药王庙前有鸡栖树,数百年前物也。六十年前尝嬉戏其下。今庙徙,建因树斋,诗以纪之”代题,诗云:
婆娑何代树,几阅海壖桑。见我童年戏,尊之大父行。
心空秋英瘦,顶秃午阴妨。未改平生敬,瞻依况此堂。
此诗作月前,张謇有移建药王庙和濠阳小筑同日分别上梁的日记。鸡栖子,学名皂荚,此树应植于陈实功手,对这棵婆娑古树,张謇在《因树斋匾跋》中叙述较详,因其“腐积蠹丛”,张謇派人整枝疏理,不久即显露茂盛的嫩芽,甚感“仰彼嘉荫,如对故老矣”的欣慰。树原在门外西南角,经过庭院重新设计改建,此树在院内,所以,张謇亲书《因树斋匾跋》。因树斋,现为南通市张謇研究中心办公的所在。
二、1915年,年届63岁的张謇,因患腕痛宿疾,口述《针灸诠述弁言》,由三兄张詧代笔,从《弁言》内容看堪称传世之作
《柳西草堂日记》载“1914年12月24日,江西黄石屏来,以针灸治肺虚病。次日,石屏复针”,仅两天,实因当时张謇诸事烦杂,黄石屏住一宿离去,按《弁言》所述”尝为余愈痹湿及翌年以《诠述》稿示请张撰序,至少来通三次。今将张謇先生为《针灸诠述》所撰序文照录如下:
弁言 《汉书·艺文志》方技三十六家,而医以经名。凡黄帝《内经》《外经》,扁鹊《内经》《外经》,白氏《内经》《外经》《旁经》为七。班氏云:“医经之为用,乃原人血脉、经络、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针石汤火所施。”师古注:“针所以刺病也。石谓砭石,即石针也。火即灸也。古者刺痛以针,攻病以砭,而疏病以火,针灸之由来尚矣。”至汉而砭石之术已绝,迨经方十一家疏衍,后人本草石之寒温,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齐。汉仲景而后历代名家辈出,于汤剂多所发明,独针灸一科陵夷至今,若隐若现,虽《针灸聚英》《针灸节要》《针灸杂说》《针灸大全》诸籍先后杂出,而通玄撷幽,确能寿世者,则戛乎难之。
黄子石屏,鹾官也。向以随宦山东,得异人授,擅针灸之技。初不自名,朋好有觇而求者,无不应手奏效。尝为余愈痹湿,今其技益神。其言曰:“吾始习少林,运气有年,萃全力于拓,然后审证辨穴,金针乃可得而度也。”则其诣岂易言哉。余勖以舍官问世,并广其传,因汇所著述成编见示,洵独得之堤,非不传之秘钥矣。
夫西医剖解,东医注射,亦不过济汤剂之穷,而吾神州方技无传,徒令《明堂针灸图》《铜人针灸图》悬为空诣,视东西医为相形之绌,是亦医学界之大憾。然则黄子持此以发挥绝技,不独津梁医学,抑保全国粹之所关矣。
乙卯六月,张謇撰,张詧书。
张謇先生的《弁言》写得非常精到,文章与他的三兄叔俨手书合作而成。因张謇在23岁(时光绪元年正月)日记有“学以‘拨镫法’作字,腕甚苦痛”句,此后一生中时瘥时痛,弁言中“尝为余愈痹湿”,这“痹湿”当为腕痛宿疾,针后立效,得以缓解。黄石屏(1850-1917),名灿,江西清江人。自幼随父游宦山东,曾任管盐务的“鹾官”。拜山东一医僧为师学习针灸及内家功法,辛亥革命后弃官从医。黄氏认为“金针”(按:金质之针)性纯而入肉无毒,质软而中窍无苦,体韧而经年无折,称为“三善”。药灸能够培元可助兴奋力,宣滞可助疏通力,攻坚可助排泄力,称为“三益”,他强调施金针者要有内功为基础,“用金针贵有精力以运之;至于施药灸者,要熟谙经典,“融会于灵素之中,变通于长桑丹阳之外”。学术上尊崇针灸学家凌云之论,并有创新。他在上海、扬州、南通一带以“江右金针黄石屏”挂牌治病,由于他内功深厚,针法高超,各种疑难杂症,无不应手奏效。门人方慎庵亦为近世针灸名家。黄氏金针流派至今仍独具一格。
三、张謇注意到山西督军兼省长阎锡山创建了“模范省”,并得到山西成立中医改进研究会的信息,于信函中坦露自己的心迹
1912年,张謇等人出资创办南通医学专门学校,这也是中国较早的高等医学院校之一。学校初设西医本科,“以高等学识技术养成医学专门人才为宗旨”,嗣后不久设中医本科。1914年11月,张謇亲题“祈通中西,以宏慈善”,校训统领医学院校的发展。
宣统年间,张謇将原师范生熊辅龙(字省之,武进人)派往日本千叶医校留学,1911年7月毕业回国。南通医院建立,张謇委任熊辅龙主持院事。1912年1月24日,熊氏在南通施行首例乳癌切除手术,获得成功。1915年4月30日,熊氏在南通医学专门学校主持南通历史上首例人尸体解剖,观者达七八百人。熊辅龙成为南通近代医史颇有影响的一个人物。
张謇是一位社会活动家,他在清末民初试办地方自治,“一进而为实业、教育发达之区,再进而得全国模范县之名”(陈翰珍《二十年来之南通·引言》)张謇找到时任山西督军兼省长阎锡山,一是因为阎推行积极发挥民众作用的“用民政治”,提倡发展民德、民智和民财。其“村本政治”与张推行的“村落主义”基本相合。再者,山西获得了“模范省”的称号。二是阎锡山在当时否定和废止中医思潮中特立独行,他认为“使中医能适应世界之潮流,成一种有统系之科学”,创办了中医改进研究会及附属医院。
1918年末,张謇有《为沟通中西医学致阎督军函》,实因阎在山西成立中医改进研究会主动联系,并附寄冯薇馨编印的《实验医药杂志》(惜佚)。翌年一月十三日,督军复书:“迳复者。承惠赐《实验医药杂志》一册,披诵之余,伟论卓识,足资考镜,裨益医界,良非浅鲜。除将杂志发给研究会俾作指南外。用特专函驰谢。此复。
南通中西医药观摩会。台鉴阎锡山启。”
张謇有《复阎锡山函》二件,时间均在1919年(具体日期不详)。今择要摘录如次:“昨奉赐书,论沟通中西医学一节,伟论宏观,钦佩无任。”(按:据分析,此为阎锡山第二函,附寄一书,内容有沟通中西医学一节,达到共识,应该是一段佳话。)张謇说:“今之言医者,以为西人医学与药学截分两事,故辨性较精,而施效易见,不知中医之道《汉书·艺文志》本草家与医家早已截分。惟言药者只《本草》一系,性味虽别而未精详。方证治用,或未能知其所以然;然知其所以理之理,未能知所以然之数(按:此即张謇有对中药材逐一试化验的思想出发点)。”“鄙意欲延德之精于化学、医学者各一人、中亦各一人,就《本草经》所载药品二百余,……约计分析之人与药品之费,始须五万圆以上,……事若能成,则四万万人之福,亦三千年来始曙之光也。”
张謇给阎督军的第二封信讲得实在,他说:“敝处所办自治、教育、实业各事,粗具雏形,尚须改进。医道与人生性命息息相关,亟应注意,难得吾公慈祥宏愿,亦具此心。走办此间医学专校亦已八载,毕业三次,六十余人,并设医院为学生实习地。社会习惯,信中医者多。中医主气化,治虚证亦诚有独至之处,因是添设中医一级。但中医教材缺乏,教者、学者又鲜通才,与西医教材、教法实相径庭,一时沟通亦殊不易。兹拟于中医科加生理、化学两科,西医加本草药物科,令学生自加融洽,希冀沟通,并欲学生先习中医数年,徐习西医,气化、形体洞悉无遗,期以十年,人材当有可言。所苦学生志愿利于速成,重在谋生,走之期望,不知何时始达。”1920年1月25日《申报》载王正廷(1919年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全权代表之一)与沪上友人谈话:“要救国,须从下边做起,不必靠政府也。如南通张謇、山西阎锡山均能实心实力做事,故百事均举。如中国能有一百个张謇,则无事不毕矣。”也是当时官方代表的客观评价。
四、张謇对沟通中西医情有独钟,因为“医,技而有学者也,其系人疾痛死生至重”,曾制订《中药经》的宏伟计划
张謇于1921年4月发表《拟集资订(中药经)征求同意书》(以下简称《征求同意书》),他说“南通设医校有年矣,意在沟通中医,而效未大著,思之思之,乃计先通药学。药通然后可以求医之通。犹汽车、电车,药犹轨与道也。”按这样的思路,他认为“医,技而有学者也,其系人疾痛死生至重。”儒家的慈与医家的仁在张謇晚年精神生活中占有一定份量。
他反复温习《汉书·艺文志》经文,体会到“是知汉以前之方技医、药固并重。惟中医言药,有性有气有味。性或古今不同,用尤经纬各异:有相辅以为用,有相制以为用,有相反相激以为用。故古代主治之说,不尽可从。其言西药便人服饮,良是。是在今日尤不能不取西医学说,以辅吾之不逮。”其意在中西沟通上,如何使中药的“服饮”如西药一样方便,应该撷取西医学说为我所用。
于是,张謇专注并系统地阅读了《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证类本草》《本草纲目》等书,指出《本草纲目》凡一千八百九十二种,“大都积于不用之地,非所亟也。”(《征求同意书》)那么,急待需要办成的事是什么呢?他接着说:“比晤德意志友人,访知柏林大学药物院教授托姆司(按:1917年南通大学农科聘)、化学工程师密勒(按:密勒曾对200多种中药材进行化验测定),皆邃精药物,与商此事,许赞其成。”张謇的目的“意欲编订《中药经》发明本草之学。”《征求同意书》中计划“先延德密勒君来华,就南通农科大学化验室,为化学分析之试验,得其定性定量,然后以所得之药、所验之表,寄往大学托姆司君,征验所得定性、定量之异同,然后要求东西各国之药物学大家复验之;必举世大同,而后定一物之真用,而后辨吾古说药性与气与味之确否,而后著录以成经。”《征求同意书》文后附初拟11条经费预算项目。
张謇在当月《<中药经>博征同意书》一文中说:“通医之轨道惟何?必先明药。以走所知,西之某药,类中之某药。以西法制中之某药,即西之某药。……药明而后用药之法可出而索,而后治病之方可贯而通。……不求其明,中西将永永僢驰;经听其昧,即中亦必永永固蔽。”张謇这段“通医轨道,必先明药”的观点出自肺腑,说理恳切而感人。遗憾的是《中药经》之撰著没有实现,其原因不清楚。难怪著名学者胡适说:“张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值得告慰于先贤的是1977年由江苏新医学院编著《中药大辞典》收载中药5767味,包括植物、动物、矿物及传统中药加工制成品,都有成分、药理的分析及数据。这部巨著曾荣获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
五、张謇与叔兄将捐资创办南通医院视作慈善之举。1924年,为将此项慈善事业做得更为完善,特专题赠一篇短文给时任院长的金聘之中医师,颇具人情味,至今读来仍有现实意义
今将张謇《书赠金品之》一文照抄如下:
《子华子》:“医者,理也;药者,瀹也。理之言意,瀹之言养。”《淮南子》所以贵扁鹊者,非贵其随病而调药,贵其擪,息脉血,知病之所从生。苏轼《蜀谚》云:“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人费之说至有味。吾见今之医费人特甚,更不论前二说矣。品之习业医,慎之哉!
笔者孩提时代祖辈的朋友、自诩张謇的学生,《二十年来之南通》的作者陈翰珍,描述《南通之慈善·医院》说:“医院为调养病人之所,济生救死之地。天生烝民,无人不有病,有病无不医,故有人应有医,有医应备院。而南通一邑耳,竟有医院数所,不可不谓南通病者之幸、南通人之福也。”“南通医院在城南,与医学专门相连。开办于民国二年,为张叔俨、张季直两先生私资创办,半系慈善事业。”
金品之,亦作金聘之(1875-1957),南通市人。自幼好学,先儒后医。擅治伤寒,“注重表里兼顾,以衡为治”,临诊中常以听诊、检温、血压器以辅中医四诊。且“不以小疾而忽视,不因重殆而推诿”。应张謇先生聘,主持南通医校并在附设中医班授课。1921年起任南通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主任(亦称院长),具体负责医院行政管理。所以,张謇先生专门题词一幅(惜此件无存)。
张謇先生短文94字,通篇以理、贵、费三个字贯穿到为医的品质,用三篇古人所说的短语“理之言意”。《淮南子》所说,为医不应该随病调高药价。“贵其擪息脉血,知病之所从生”,此处之“贵”应作“重视”或者“看重”解。至于苏轼《蜀谚》,张謇慨曰“人费之说至有味”,说的是“学医”堪比“学书”,亟须探求医中之至理。最后提到“吾见今之医费人特甚,更不论前二说矣。”“医费”决不可与“纸费”“人费”混为一谈,有违办医校建医院的初衷,远离儒家仁义慈善的宗旨。
结语
张謇不愧为一代鸿儒,南通百姓亲切地称他为“张四先生”,因为先我而生者,生命的依赖和慰藉也。经过上面5个片断所述,也基本可以纵观他对中医药的伟大贡献。办医校建医院是他一生中宏愿之一,无论从精神上和物质上的付出都是为人称道的。
南通县自治会于1938年作《二十年来之南通·序》,最后一段话:“更有愿为中外告者:先生至伟大也,卒之年,问其储仅六七千元,遂筑文殊师利法院于剑山巅尽之。观成之日谓其弟子某曰:“吾子而才,此戋戋也;吾子不才,复何望焉。”呜呼!先生后世之人,有神驰百辈致其景仰而不可跂及也欤?”张謇先生为南通著名游览胜地狼山风景区创设并捐建观音禅院、普陀别院、林溪精舍、沈绣禅楼等,唯剑山之巅需要给游人有一个启迪智慧的禅院,倾注心血并倾其所有积蓄。正如黄炎培感叹曰:“孰弗我有,孰是我有,晚而大觉,尚可憾乎?”
(作者单位:海门张謇研究会)
(原载《张謇研究》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