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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开沅先生的最后岁月
时间: 2021-07-16     次数: 6339     作者: 周洪宇

 

章开沅先生的最后岁月

 

周洪宇

 

(来源:《光明日报》2021-07-12)

 

 

学人小传

章开沅,祖籍浙江吴兴,1926年7月8日生于安徽芜湖,2021年5月28日在武汉去世。历史学家、教育家。早年就读于金陵大学,1948年12月赴中原解放区,后长期执教于华中师范大学。1983年至1985年任华中师范学院院长,1985年至1991年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著有《辛亥革命史》《辛亥革命与近代社会》《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等。

章开沅先生的去世,在学术界和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不仅是章门弟子,所有了解章先生的师生校友和社会各界人士,都在以各种方式悼念缅怀先生。先生的学问道德、人格魅力就像一块吸铁石,让无数人感动和崇敬。

夜深人静,端坐桌前,这一年来与先生有关的点点滴滴,忽然一一浮现于脑际。

最后的一年

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先生遇到了晚年生活最大的一个坎。1月23日武汉封城之后,华中师范大学按照省市疫情防控指挥部统一要求,严格防控。先生和师母虽然年事已高,但平素最不愿意麻烦他人,什么都是自己动手。家中虽然请了阿姨,但阿姨不住家里,此时只能定时代购日常生活用品。疫情初期,由于交通阻隔,物资紧张,新鲜蔬菜水果等一时都不易得到。因校医院一时关停,老人日常所需药品也断顿无供,影响了治疗。现在想来,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对先生这样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

我得知情况后,深感问题严重,不宜久拖,必须尽快解决,特别是听说先生在近代史所附近台阶跌倒,更是心急如焚。先生此前曾委托我打听本地养老院情况,我找学生明武帮忙,当即与一家养老机构楚园取得联系。电话沟通后,我有些不放心,还专门驱车先到现场实地“侦查”一番。经过比较,觉得这家机构最适合当下状况的先生。此前,先生和师母曾亲自到此看过,并在一棵开满繁花的树下留影,笑容灿烂,显然印象不错。我以为既然如此,先生入住此地应无问题。没想到,当我将有关情况向先生和师母汇报后,两老仍然顾虑重重,我只得与先生女儿章明明和马敏师兄等人商量,看如何劝说二老尽快入住养老机构。

这一期间,同学们都很关心先生的身体健康状况。海南的宪生、深圳的国灿、广州的王杰、开封的小泉、南昌的艳国等外地同学纷纷来问询。潘岳师兄出差来汉,行前在京专门与夫人到商场精心为老师选购了一件衣服,还提出要到先生家里登门看望,我与马敏、南生师兄弟陪同。不巧前一晚先生在家又摔了一跤,听说还是住在同一单元的福惠师兄帮忙扶起来的,无法接待我们。大家得知后都很着急,深感这样下去非常危险,只有马上入住养老机构,随时有专业医护人员陪伴与治疗,一切才有保障。潘岳、马敏和我三人轮流电话劝说,先生和师母有所松动。后来经过各方工作,先生和师母终于在2020年12月26日住进楚园。我们紧张的心情才稍有缓和。

我与这家养老机构的负责人约定,及时告知先生和师母入住后的情况,以便掌握协调。记得入住当天上午,负责人就告知,先生肺部的病灶有点大,加上前期缺乏专业护理,皮肤有压疮。按章先生家人的想法,他们会在不增加先生身体负担和创伤的情况下精心护理,尽最大努力延长先生的生命,提高生活质量,让他住得开心。我还看到先生与他的老朋友刘道玉校长以及楚园工作人员的合影,看来情况还不错。那天我正在外地出差,无法陪同进园,只能表示回汉后找时间看望并感谢大家。

先生入园后恢复不错,五天后压疮就已收口,精神也在恢复中。今年春节,养老机构的负责人来告,先生的压疮外伤已彻底康复,不再疼痛,精神状态比较好。因为疫情管控,元旦起亲属不能探视,身处广州的女儿明明、女婿董黎教授也无法回来,但是两位老人在园里玩得很开心,先生能参加绝大部分的活动,包括唱歌、手工、趣味运动会等,师母更是积极分子,场场不落。先生在小视频里说“现在要赶我走我都不走了”。2月21日,做手工活动,先生还做了几枚手工书签,用“春江水暖鸭先知”作标题,非常雅致。生活上两位老人已经完全适应,和邻居们相处得也很愉快,照护也很专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疫情还没结束,亲友故交们不能常来探望,期待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切恢复正常。这位负责人还发来几张先生做手工的照片,看到先生和师母开心的样子,得知两老的身体都在康复之中,弟子们都感到很高兴,觉得先生一定能战胜病魔,安度百岁。

先生是个时刻都在关注民族和人类命运的人,尽管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不好,仍然密切关注国家和世界局势发展,思考疫情对民族与人类未来的影响,经常与住在一起的刘道玉校长等人交流看法。华中师范大学组织师生结合疫情展望教育改革,先生知悉后撰文一篇,畅谈所思所得,并给学校加油鼓劲。

先生的文章题目很有趣,叫《野叟献曝,三言两语——疫后教育变革展望》,文章写道:“何谓‘疫后’,何有‘疫后’?‘新冠’肆虐,乃是现代人类文明危机,又一次大暴发,源远流长,日益张狂,仿佛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何谓‘常态’,何有‘常态’?我们必须以‘常态’的心理对待现实的‘非常态’。疫情高峰,诚然必须集中全力奋勇抗击,但民生自有全局,我们总不能被小小病毒牵着鼻子走。但此次疫情之严重空前绝后,对世界,对中国,对社会,对个人,都是全方位带有根本性质的变化。我们只能面对现实,因势利导,尽量往正确方向前进,切不可痴心妄想,一切恢复如旧。”

他说:“教育为立国之本,岂能长期中断,现应尽早复课。网课诚然已经发挥巨大作用,但毕竟代替不了师生之间的教学相长与情感交流。桃李芳菲,生机勃勃,这才是校园应该恢复的常态。”先生在文末特地高呼:“华师加油!”

从先生这篇短文,足见先生的格局之大,视野之广,思虑之深,情怀之浓。95岁高龄身患重疾的老人尚且如此乐观豁达、心怀天下,足令晚辈后生汗颜。

最后的一月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预感,从去年年底先生入住养老机构以来,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特别是5月初我的另一位恩师、硕士导师93岁高龄的董宝良先生去世后,就提醒自己督促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抓紧编辑出版我们为先生整理的《回归大学之道——章开沅口述史》。此书是我任总主编的“当代中国高等教育改革口述史丛书”的一册,包括上世纪80年代以来活跃于中国高等教育改革前列的一批知名大学书记校长,如北京大学常务副校长王义遒,西安交通大学校长史维祥,湖南师大校长张楚廷,武汉大学校长刘道玉,华中工学院(今华中科技大学)校长朱九思、杨叔子等人的口述史,开沅师也是这个时期的风云人物之一,自然也在丛书之列。

为了确保这套口述史的真实性、客观性和可信性,几年前我与出版社就定了个规矩,每本书的整理者,最好都是传主的弟子或助手,如果可能的话,请当事人自己来完成。道玉、楚廷两位校长就是亲自动手,不假他人。先生口述史的整理者,我最初考虑请在近代史研究所工作、与先生平时接触最多、情况最熟悉的师兄弟们承担,但一了解,他们都在忙于协助整理出版先生的那套多卷本文集,一时无力顾及。后来考虑请先生的助手刘莉博士承担,一问,她也在协助先生整理最新版的《章开沅自传》,这本书是继谭徐锋策划、彭剑整理、北京师大出版社出版的《章开沅口述自传》之后又一本重要自传,先生很看重此书,不惜心力,费心口述,刘莉也为此投入很大精力,暂时无暇他顾。

出版社负责人了解这些情况后,认为时间已过去数年,其他传主的口述史大多已出版,此书不能再延迟下去,便督促我自己来做。我到近代史所向先生作了汇报,先生觉得专门来回顾与反思上世纪80年代前后高等教育改革史,对当今高教改革也有助益,可以试试,但也明确表示他现在精力有限,无法再专门费时口述,只能应对几次,其他都靠我自己设法整理。刘莉很帮忙,听说了此事,主动把其整理的口述自传初稿中关于高等教育改革的内容给我参考。我自己身兼数职,平时事务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开始时还当面请教了先生几次,但后来一忙,整理工作就停了下来。后来,我和平时与先生联系甚多的学校宣传部小党分工合作,加快整理,初稿出来后又请我的研究生郑媛协助补充了许多新资料,终于在去年把书稿交给了出版社。我将这些情况向先生作了汇报,他很欣慰,鼓励有加,认为可以与其他几本口述自传形成互补。

5月上旬,我请小党尽快把书稿配齐相关照片交给出版社,并不时询问编辑工作进展,希望先生在精力尚可之时能亲自把把关。我怕伤先生视力,还建议出版社在书稿编辑完后务必打印一份大字号的清样,以便先生审核。谁知负责该书具体编辑工作的同志特别谨慎小心,遇到疑难问题常常反复核实,以致编辑进度较慢,我们督促多次,也无济于事。先生对此似乎并不在意,我们不提他也不问。但后来听师母说,先生临别前几天,有两个愿望与她频频提及,一是想回桂子山的家里住住,二是想看看书出来没有,而“书”可能就是指这几本口述自传。听到此言,我感到无尽的后悔。如果当初不犹豫再三,自己动手,早日完成书稿,时时督促出版,或许可以让先生在生前见到这本专题口述史。

最后的一周

先生生前最后一周,5月24日(周一)上午10时45分,养老机构负责人来告,从上上周开始,先生就偶有低烧及呼吸急促的症状,血氧饱和度低,给予低流量氧气吸入后好转,有时候还会神志恍惚,答非所问。上周四五开始频发房颤,状态比较危险,章明明周三晚上赶回了武汉,华师校领导也前往看望。因为尊重先生意愿,要有尊严地走,从容地离开这个世界,家人明确要求不做器官切除手术,只对症治疗,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所幸周末期间状态比较稳定,情绪和饮食都不错。

我听说这个情况,感到情势不妙,当天下午3时多,我与夫人一起到花店买了一大束康乃馨去病房看望先生。此时先生刚刚午休醒来,头脑仍然清晰,看见我们来了,打了招呼,但说话声音很小,不细心几乎听不见。我弓着身子听他讲话,问他近况如何,他把右手从床被里伸出来,与我紧紧握着,手掌依然温暖如初,但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手掌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厚实有力了,软绵绵的,似乎生命的能量正在逐渐耗尽。先生眼含热泪,我也强忍着泪水,师徒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凝噎。夫人见势趋前向先生问好,没想到先生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让她感动莫名。我也觉得奇怪,夫人陪我拜谒先生的机会并不多,但他竟能清楚地记得弟子眷属的名字,可见他心中不仅装满了学生,也装满了学生的一切。学生们在他的心中永远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

这之后,养老机构每天都会给我发来先生的动态和照片,开始还比较正常,各项身体指标趋于稳定,先生可以下床吃饭,而且从照片上看,五菜一汤,营养丰富,胃口不错,吃得很香。但从去世前一天(27日)早9时发的照片看,精神状态显然很差,虽然可以起来坐在床边,但面容十分憔悴,岁月无情催人老啊。我和夫人看了,心里发紧,祈祷老天保佑先生渡过难关。

5月28日早上8点30分左右,养老机构忽然来电话,我心里一惊,顿时有种不祥之感。果然是噩耗,先生在十几分钟之前平静地走了,此事还未告知师母,大家不知如何对师母开口,担心她老人家接受不了。我为稳妥起见,没急于马上在“桂子章园”微信群里向各位师兄弟报告此事,决定还是先到现场参与后事办理再说,这是当务之急。赶到养老机构的医院时,学校校办和近代史研究所的几位年轻同志也已到达,我们几人逐一到病房向先生鞠躬默哀。

此后,马敏师兄、郝芳华校长、彭南生副校长、陈迪明副书记等人也到了,众人向先生的遗体默哀告别,然后再看望问候黄师母。赵凌云书记在新疆出差,听说后马上来电话指示工作。大家一道研究后事,直到下午3点多。

5月30日上午,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在武昌殡仪馆举行,我和夫人怀着沉痛的心情与学校师生、章门弟子以及社会各界近千人,共同送别先生。

看着先生的遗像,想起师母对我提及,先生生前最喜欢用我从先生故乡湖州荻港买回送他的一套茶具品茶,泪水不禁再次夺眶而出。先生晚年思归,常常从故乡来人处的片段信息,勾起对江南故乡的无穷思念,如今先生终于可以魂归故里了……

(作者:周洪宇,系华中师范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史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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