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沸波兴 草茸风生
——《厂儆图》新释
曹玉星
1899年，大生纱厂在南通唐家闸建成，张謇感怀和深念办厂的艰辛不易，邀请江宁画家单林画了四幅《厂儆图》。每年正月初一到元宵节，将此悬挂在大生纱厂公事厅两侧，四图均以寓言形式记录了反映企业在发展过程中遇到的委屈、羞辱、难堪、艰辛等典型困境。关于四图的主题内涵、隐喻讽刺已有多文分析与阐释，如有孙海雄的《夺魂摄魄 丹青传神——记张謇挚友、肖像高手单林》（《张謇研究》2025年第1期），《“水草藏毒”——曾对张謇使坏的通州知州汪树堂和他的师爷黄穆》（《张謇研究》2024年第4期），王士明《张謇与汪树堂》（《南通日报》2023年11月16日）等。然未有人对画面之本身进行过考证、解释、研究，今试从艺术学、博物学等方面对四图作一释读，在艺术与实业、象征与现实之间构建起一种独特的自我反思与精神凝聚方式，以图像叙事融合传统艺术表达实业救国之志，诠释视觉隐喻承载文化记忆与警示意义。
一、张謇与画家单林
单林(1810-1870年)，字竹荪，或竹孙，号游碧主人，片云道人，晚清至民国初江宁知名画家，其人物，花鸟，山水无所不工，而尤其擅长人物。又长于音乐，尤善吹笛。画像落款“江宁学（政）”，印章“竹荪写生”。《南通掌故》记载有王贯三先生写的《单竹孙的轶事》，说单林仅凭往日的记忆，能画出邻家逝者的遗像。单林以鬻画为生，每请他画一幅肖像需钱三四十千文，笔润不菲。破例为邻家逝者画遗像，凭空默写，居然能画得“相貌神情活脱他那位邻居”[1]。
张謇十分器重单林，在《致小块信札》中认为“眼中能画人物者，推单竹孙为最。近往湖州，俟其归，曷丐另画一册……”。还在《南通县图志·杂记》中对其画写真肖像的过程作了精彩的描述，并言及其人的性格、嗜好及与王燕画品高下的述评。曾为单林画题诗跋曰“竹孙画儿妇团圞小帧，意致绝佳。竹孙与余游久，身后又为营南山之墓，而藏其画绝少，乃以三银币得之，题诗于上，即名之曰《儿女团圞图》”[2]
正是如此，张謇聘单林到通州师范（今南通大学）当国画教师，单林成为了清末民国初南通地区很出名的人物画家。上海博古斋拍卖有限公司在2010年初一次艺术品拍卖会（字画专场）上，曾拍卖过单林的一幅设色纸本《美人抚琴图》立轴（尺寸：108 × 20 cm）。
大致在1899年冬，张謇46岁那年，邀请单林为其创作了《张季子荷锄图》，在五十岁时（1903年），又请单林为其创作了《东海牧夫长五十小象》等。
张謇在1901年7月7日（光绪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二日）《竹孙为画枯树荒塍一牯牛二吴羊于扇戏题》诗：“黄牛走散牯牛在，吴羊得群山羊飞。社栎凋尽蔽不得，海上荒塍秋草肥。”[3]这是张謇在单林为他所画扇面上的戏题诗。从诗题与内容看，该扇面应是画荒塍（田间土埂）之上有枯树，一头牯牛和两只吴羊在树下悠闲地吃草。这棵枯树已凋零枯萎不堪，无法为牯牛与吴羊遮荫，而海上荒塍的秋草却长得很肥壮。由此可见，单林不仅善画人物，亦善画走兽、花草。
二、《厂儆图》小考
四幅《厂儆图》分别是《鹤芝变相》《桂杏心空》《水草藏毒》和《幼小垂涎》。目前藏于江苏大生集团有限公司。
张謇嫡孙张绪武先生曾在南通考察，在大生纱厂的老议事厅，张绪武嘱人捧出四个木匣子，里面是四幅《厂儆图》，张绪武陪同嘉宾等人一起细赏《厂儆图》。并叮嘱后人保护好，把祖父办厂之艰辛警寓后人，警醒自己。
根据张謇曾孙张慎欣先生提供的电子版（图1,2,3,4），四幅《厂儆图》完全与张绪武主编的《张謇》[4]画册一致。目前各种展览、网络论文等提及的《厂儆图》内容与之均完全相同。细看这四图，前三幅《鹤芝变相》《桂杏心空》《水草藏毒》，所题“大生厂厂儆图谣”标题“厂儆图之一、二、三”字体完全一致，第三幅《水草藏毒》题字虽然不全，但残缺部分依稀可见，三幅朱文钤印“臣謇”也是，故为张謇所题。第四幅《幼子垂涎》，标题“厂儆图之四”及所题厂儆图谣，字体明显没有前三幅老辣，似乎刻意模仿，再看落款“此图已失，今嘱陆伯龙绘补，追忆原谣愧遗□□□□□（图局部损坏，□为缺五字，模糊不辨），戊子十月，立祖恭誌”，朱文钤印“敬礼”，可知第四幅《幼小垂涎》原图已经遗失，为张敬礼先生嘱请陆伯龙画家重新绘制的。
张敬礼（1911－1995），江苏南通人，原名张立祖，著名爱国民族实业家，张謇三兄张詧的第四个儿子，清末状元张謇之侄。陆伯龙（1897—1989），浙江吴兴（今湖州）双林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会员。
“戊子十月”，应是1948戊子年。1936年张敬礼继承张氏家业担任了多家企业董事。抗日战争期间拒绝与日军合作，1948年将大生纱厂外汇物资转移至香港抵制国民党勒索，解放后调回维持企业运营。张敬礼继承伯父遗志，嘱请画家陆伯龙重新绘制补全了《厂儆图》以警寓后人，警醒自己。与张謇一样，在近代中国民族工商业发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三、《厂儆图》释读
第一幅《鹤芝变相》，图所绘有一只怒鹤，正欲叼啄灵芝。鹤，是鹤形目鹤科鸟类的通称，属大型涉禽。鹤的羽毛有黄、白、黑等色，高约三尺，缘长约四寸，头顶颊部及眼睛为红色，脚部色青，颈部修长，膝粗指细，图中所画正是。
图1 《鹤芝变相》
灵芝（图5），为多孔菌科灵芝属的一种。子实体一年至多年生，木质或木栓质，有柄或无柄。菌盖半圆形至肾形，盖面常具油漆状光泽，生于林下或树干上。中国古代认为灵芝具有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功效,视为仙草。而菌子，学名是蘑菇科蘑菇属的蘑菇。是由菌丝体和子实体两部分组成，菌丝体是营养器官，子实体是繁殖器官，菌子有的甚至有毒。
图5 灵芝（图源：中国植物图像库）
张謇“题大生厂厂儆图谣”[5]之一：“谣曰鹙非鹤，菌非芝。以为鹤而鹙笑，以为芝而菌咄。汝则不智，奚鹙菌之怨为。”
《诗经·小雅·白华》有：“有鹙在梁，有鹤在林”。鹙，即秃鹙，古书上说的一种水鸟。头与颈无毛，似鹤，又称秃鹫。性贪暴，喜食蛇。而鹤主要栖息在沼泽、浅滩、芦苇塘等湿地，以捕食小鱼虾、昆虫、蛙蚧、软体动物为主，也吃植物的根茎、种子、嫩芽等。图谣笑“汝”知而不言,不忠，鹤鹙不识、芝菌不辩，犹鹙菌睚眦之怨。
有一典故，也是讲鹳鹤、菌芝之辨识。《能改斋漫录》卷十三记载“徽宗在藩邸，杨震给侍左右，最为周慎。尝有双鹤降于中庭，左右皆贺。震急逐去，曰：‘是鹳，非鹤。’又一日，芝生于寝阁，左右复称庆。震急刈除，曰：‘是菌，非芝。’由此信任弥笃”[6]。张謇所题厂儆图谣，或源于此典。
张謇办实业也有众多友人支持，有一位不可不提的便是如皋诗人、外交家顾延卿。顾延卿（1848—1917），如皋白蒲人，名锡爵，清末岁贡，追随薛福成出使欧洲列国。他和张謇是莫逆之交，二人同为曾国藩弟子，又与范当世等并称“江苏五才子”。顾延卿就因季直弟嘱写有“厂儆图为季直题”四首。《鹤芝变相》顾诗题曰：“鹤非鹤兮芝非芝，生平不识今在兹。卫侯宋帝皆好之，大言方士能相欺。腰缠十万扬州儿，商山老人古须眉。传之十载是耶非，虚名从古遭人疑。”（《顾延卿诗集·卷三》）。顾诗引用元·乔吉《山坡羊·寄兴》[7]中的典故，讽刺广东潘鹤琴、福建郭茂芝两人是求财求官求成仙的“腰缠十万扬州儿”。
《鹤芝变相》，鹙与鹤、菌与芝表面形式有变化，“鹤”（潘鹤琴）“芝”（郭茂芝）变相伪装，但实质和内容不变，暗指二人态度反复，失信弃义。
图2《桂杏空心》
第二幅《桂杏空心》，图所绘有空心的桂花树与杏树。桂花树是木樨科木樨属的常绿乔木或灌木。图中锈空的老杆上左右各生有一小枝，四五片树叶，稀疏开有桂花。杏树是蔷薇科李属落叶乔木。图中，与桂花背向交叉老枝也是暗褐色开裂，木质部全部裸露锈枯，左右倒挂小枝也是着生稀疏叶片与开着小花。桂花花期在9-10月间，而杏树花期在3-4月，大生纱厂开业之日是1899年5月23日，张謇请单林作画，应是5月之后的事，所以图画明显不合理，桂花杏花怎么能同期开花呐？或许正是画师隐喻之高明处，桂杏老朽自腐，一现之花，完全是虚表徒有。非植物学背景者，是一眼看不出的。
张謇题：“谣曰本心空，花叶背。杏乎杏，桂乎桂，贻汝悔。”
顾延卿题诗：“貌童童兮心悾悾，庭有杏桂成老朽。蚍蜉撼之螬食之，嗟尔自腐亦已久。枒檥作势如搏人，窍穴得风还怒吼。我方掷骨与群狗，使汝互争其可走。”
《桂杏空心》，“桂杏”代指两位官员江宁布政使桂嵩庆和盛宣怀（字杏荪）。“空心”嘲讽桂嵩庆、盛宣怀是没心没肺的老朽，揭露他俩是自我腐朽，如贪婪的群狗，其言而无信、徒有虚表。
图3《水草藏毒》
第三幅《水草藏毒》，绘有水畔植物，为多年生沼生或水生草本香蒲科黑三棱。或为多年生草本菖蒲科植物。图中绘有龟、鳖各一只，潜伏在水草中，伺机噬人。龟鳖目爬行动物俗称龟，水陆两栖，性凶猛。鳖是鳖科鳖属动物，水居陆生，穹脊连胁，与龟同类，古称甲虫。既贪食又耐饿。
张謇题：“水沸沸兮波兴，草茸茸兮风生。蜮潜凭兮阴而深，噫嘘嚱阴而深。”
顾延卿题诗：“蚊龙所不居之水，乃有鬼蜮藏于此。含沙射影疮在体，使我惊忧汝更喜。此渊虽深明见底，察之不祥其可己。藏垢纳污亦君子，小人不乐成人美。”
《水草藏毒》，“水”指通州知州汪树堂（汪含水，树伴草），“草”指汪的绍兴师爷黄穆（字阶平，黄字草头）。顾诗将张謇比喻为“蚊龙”，不能在水中（商海）畅游，只因鬼蜮（即指汪、黄）的存在，汪、黄二人包藏祸心，暗地使坏，频出阴招，阻碍张謇办厂。水能载舟亦覆舟，草可沃壤亦藏疴。汪、黄成为《水草藏毒》图上的龟鳖丑类，注定要成为江海大地历史上的反面人物。
图4《幼小垂涎》
第四幅画《幼小垂涎》，画面中央绘有两个孩童，同指左侧一树桩高几盛放的一盘红桃，几架傍边三脚几座上置一贯耳收口炉式花器，种有一丛米竹下有灵芝两株。画面右下角有长方桌，上陈设一长方型松树山石盆景，下点缀一小圆盆菖蒲，再有一圆形曲杆树桩盆景。
张謇题：“盘不倾，几不折，谁能涎汝盘之实？盘兮实兮小儿兮，□□□。”
顾延卿题诗：“西王母家桃如蜜，东方小儿有窃疾。此果三千年一实，种者岂无培壅力。尔既甘之桃有核，胡不学种终可得。夺枣争梨天下沸，黍肉虽微汤放桀。蜂有毒兮鼠有黠，鼠变虎兮其失色。请昼尔名置座侧，庶几出入三太息。”
”画中“幼小”即诗里“东方小儿”，寓指江候补道朱幼鸿、盐务督销严小舫。皆上海商界巨子。此图画两小儿欲取高处盘中之果，“吃落地桃子”，影射朱、严贪得无厌，妄图乘人之危攫取果实的恶行。
结 语
一百三十年前张謇历经艰辛，终于建成大生纱厂，先贤感慨万千备尝其中滋味。张謇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开车，召客观出纱，至此始可免于绝不出纱之口。敬夫始终忠勇可敬。”“通纺业之兴，归功于燮均（敬夫）之助。”他既对一直支持自己的沈敬夫等人念念不忘，更对创建过程中所经受的来自各方的刁难与欺骗难以忘怀。
实业之难，不在机杼，而在人心。《厂儆图》让大家懂得我国脆弱的民族工业起步时的艰辛，谨记办厂过程中的曲折不易。无论是《厂儆图》，还是“大生厂厂儆图谣”四首，以及“厂儆图为季直题”四首，都是要后人铭记这段艰辛的历史，也告诉人们，做事应忠实不欺、诚笃守信、厚道敦朴、勤苦自强。 做人也应回归本源，清除浮华，方能水沸波兴,草茸风生。
注释：
[1] 孙海雄，《夺魂摄魄 丹青传神——记张謇挚友、肖像高手单林》，《张謇研究》，2025年第1期。
[2] 孙海雄，《夺魂摄魄 丹青传神——记张謇挚友、肖像高手单林》，《张謇研究》，2025年第1期。
[3]张謇撰，徐乃为校注，《张謇诗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21年7月，第322页（《张謇全集⑦》，121页）。
[4]张绪武主编，《张謇》，《中国工商联合出版社》，2004年，第45-46页。
[5]张謇撰，徐乃为校注，《张謇诗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21年7月，第293-294页（《张謇全集⑦》，111页）。
[6] （宋）吴曾著,能改斋漫录,商务印书馆,1941.07,第330页。
[7] 任讷，卢前编选；何乔锁注析,元曲三百首,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08,第122页。
（作者简介：曹玉星，正高级工程师，南通博物苑原副苑长，
南通大学、南京林业大学兼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