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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死能千秋——解读张謇江宁怀古诗中的家国情怀
时间: 2023-01-18     次数: 3399     作者: 郑元瑛

 

一死能千秋

 

——解读张謇江宁怀古诗中的家国情怀

 

郑元瑛

 

“怀古者,见古迹而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己。”[1]离开海门僻壤来到江宁古都,张謇不仅是一个空间上的观光者,他也是一个时间上的观光者,是一个时空上的联结点,巨大的时空距离消弭在他的所观与所思之中。江宁二十四个著名的遗迹成为唤起张謇历史记忆的空间媒介:雨花台、莫愁湖、清溪小姑祠、桃叶渡、燕子矶、谢公墩、凤凰台、牛首山、鸡鸣寺、华林园、胭脂井、劳劳亭、石头城、幕府山、宏济寺、朝天宫、玄武湖、丁字帘、旧内、鹫峰寺、景阳楼、瓦棺寺、周处台、含章殿。张謇在江宁写下二十四首怀古诗。

《张謇全集》编撰者认为此组诗作于同治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查张謇日记,这一天张謇“偕陈丈考惜阴书院小课:《刘梦得赋金陵怀古诗》、《探骊得珠赋》(以“探骊得珠客皆罢唱”为韵)、《汉唐宋明党人合论》及散体若干首。黄昏出。晚饭后蚤息。”[2]这一天张謇都在参加惜阴书院的考试,那么这组诗歌乃应试之作吗?怀古诗本不必亲临其地,如杜甫《咏怀古迹》之一,所咏庾信宅在荆州,为杜甫不曾往,不过“流寓等于庾信,故咏怀而先及之”,被普遍看成是怀古诗[3]。然而张謇江宁二十四首怀古诗并不是纯粹臆想之作。例如第十五宏济寺[4]“练索罥危楼,山阴滴翠雨。为忆张于湖,空作东道主。”[5]作为太平天国时期的主要战区,南京很多古迹都遭破坏,小雨淋淋山中阴冷,可建筑摇摇欲坠被绳索缠绕不能待客。诗人此行是为了纪念传说中伟大诗人张孝祥,却因细雨危楼不能尽兴。这样具体地写景、叙事、抒情的作品实在不像是在考场上的闭门造车。这二十四首诗不像是一时一地之作。行走在处处都是遗迹的古都,在一个个寒冷的夜晚熟读的三国、两晋的历史故事,五胡乱华与北人南下的大背景下那些遥远历史的细节,穿越了时间的遗迹,变得更加真切。

首先,张謇这组怀古诗实寓用世之情怀抱负,“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变,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6],深蕴诗大序的宗旨。梁武帝的佞佛一定给张謇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二十四首怀古诗第一首是雨花台,以“花雨落诸天,讲台经未毕”[7]的传说反衬的却是梁武帝活活饿死的悲惨结局,“如何大神通,不具台城蜜。”其二十鹫峰寺:古寺已千年,犹见青瑶瓦。不识佛光明,曾照螭头下。第二十二首瓦棺寺,“鼓钟声歇见松杉,萧字千年记瓦函。佛果有灵全末路,台城应是舍身岩。”表达的都是相似的主题。南朝四百八十寺,在风雨中残留下来的钟鼓声声,在张謇的耳中似乎仍传达着对三次舍身许佛的梁武帝的叹息。

张謇批判统治阶级内部人性沦丧,兄弟相残,施行恐怖统治。如其二十一景阳楼,以“晓漏声中侍至尊,鸾车日日出宫门”[8]这样漂亮的句子,描绘的却是看似平常实则恐怖的画面,天将拂晓,报时的铜壶轻响,天子仍未眠,却不是为了勤政爱民,齐明帝萧鸾往往于深夜在宫中“烧香火,呜咽涕泣,众以此辄知其夜当相杀戮也。”[9]在萧鸾向齐高、武二帝焚香泣诉时,他派出的兵马一日日将他们的子孙杀光。更可悲的是萧鸾临死前把他在权力宝座上笑到最后的经验传给儿子,“作事不可在人后!”他的儿子萧宝卷继承了他“猜忌擅杀”的遗训,“滥杀元勋、公卿离心,阉竖用事、奸回擅权”,萧衍起兵不到一年即攻破健康,负责保卫帝王的卫队支使太监杀了萧宝卷,并将他的人头送给萧衍。“不应羽卫三更后,玉镜金花怨子孙”。南齐书点评道“以此阴暗之心治国,能无亡乎。”张謇此诗虽题为怀古,实为咏史,含蓄而深刻地表达出他的历史洞见,他对权力斗争的思索,用恐怖统治,残暴虐杀的方式是不能维持政权长久的。其中亦隐隐透着张謇对天道,对因果报应的信仰[10]。这种信仰在第其十华林园里表现的更为明显,“神器归司马,天亦听其数。官私两部蛙,夺聪以示恶。”[11]张謇认为西晋之所以会选择一个晋惠帝这样的一个傻皇帝,是司马家族以无耻狠毒的手段窃夺了天下的报应。

其次,张謇在怀古诗中表达他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而这种评价亦表明了他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生死观,甚至从中预示出此后在历次波谲云诡的权力斗争中他会做的选择。“鹤唳机云去不回[12],只今周处有荒台。梁王颖冏痴愚甚,迥别青蓝却可哀。”西晋皇族为争夺中央政权掀起八王之乱,无数学者名士参与其间。张謇此诗的第一句又是穿越千年时光直接描摹历史上那令人悲叹的一幕,“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陆机面临生命最后时刻,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13]上一句陆机的叹息还在耳畔,下一句张謇的目光已经聚焦于眼前荒凉的高台,“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张謇驰骋的遐思穿梭时空,释放出巨大的时空张力。张謇痛惜二陆参与进权力斗争,死得毫无价值。可这不表明张謇赞成苟且偷生。张謇以周处来对比二陆,周处是在可以生的情况下,手按宝剑对兵将们说:“此是吾效节授命之日,何退之为!且古者良将受命,凿凶门以出,盖有进无退也。今诸军负信,势必不振。我为大臣,以身徇国,不亦可乎!”[14]张謇在这首怀古诗里以人为鉴,探讨的是为人臣者在当权者权力斗争时当做何选择,作为臣子与王朝的关系。从怀古诗其十三石头城中,张謇对褚渊的评价,我们可以更清楚地读到张謇的生死观。

一死能千秋,生也不若死。为语褚彦回,余年去如驶。《石头城》

在舍身可取义,杀身能成仁的关键时刻,张謇认为贪生怕死是可耻的。望着眼前的石头城,张謇恨不能穿越千年去劝褚渊(字彦回)“余年去如驶”。忘恩负义,恬不知耻换来的余生很快就会逝去。“一死能千秋,生也不若死。”这是二十二岁的张謇面对生死的态度。张謇把生与死放在时间的长河里,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死亡反而是生的重要组成。张謇此时正在读《王船山遗书》,他的这种生死观当受王船山影响。“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不是从生死来解说时间(始终),而是从时间(始终)来理解死生。中国历史书写的传统,给了每一个努力继承此传统的人一个漫长的时间视域。王船山说“死亦生之大造”,张謇说“一死能千秋”,在他们的观念中有一个深层的时间经验,自己的生命长度在时间视域中被延长,甚至超越了个体肉身的寿命,对他者的想象进入了个体的时间经验中。这是儒家世代生成的时间经验。

正是在世代生成的历史延续和文化传统中,我的死不是亡,而是终,终与亡的区别就在于终则有始,死是一种新的开始。[15]正是因为认同这种生死观,承继了这种世代生成的时间经验,风华正茂的张謇才会在石头城下说,“一死能千秋”,“余年去如驶。”四十八年后,七十岁的张謇在第三养老院开幕演说时说“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这种生死观影响贯穿了张謇一生。而这种生死观,这种时间视域是张謇有意识地继承中国漫长的历史书写传统的过程中获得的,同时获得的则是对一个超越了朝代兴亡,持续存在的文化中国的认同。

张謇亦在这组怀古诗里表达了他理想的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在其六谢公墩里,他描绘了心目中的谢安形象,那个人“素心托冥鸿,志与烟霞近”[16],似乎也透着几分陶渊明的影子。冥鸿者高飞的大雁,“治则见,乱则隐,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一颗远离功名利禄凡尘俗世沾染的素心,高飞远遁能够不受权力的侵害,烟霞美丽缥缈,亦是不受束缚的,是自然的象征。亲近自然,能够避开世俗的侵害,然而这个人又不是完全远离人世的,是在仕与隐之间。张謇最欣赏谢安的什么呢?他自己给的回答是:“独怜折屐翁,超然亦充隐。”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谢安能够挽狂澜,安社稷。既是超然于物外的,又非真正的与世隔绝,而是平衡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从这首谢公墩亦可见张謇从青年时代就已向往那种既能保持个人的尊严和自由意志,又能为国家人民贡献自己力量的生活,此后的人生中他以一次次的选择实践着他的理想。从张謇对陆机、周处、褚渊、谢安等人的不同评价,我们可以窥视张謇内心价值天平的设置,历史上的人物通过书写,成为足以烛照后世的集体记忆,光照汗青的不止是丹心,还可以是生活理念、人生态度、审美取向、政治理想……让后来者得以挣脱当下环境的束缚,听到来自不同时空的鼓声,按照遥远的节奏行走人生的旅程。

张謇不仅行走在充满了六朝遗迹的江宁,他也行走在曾被无数诗人吟咏过的金陵,他通过雨花台、幕府山、鸡鸣寺等一个个空间地标追溯历史,与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那些文采风流的人物重逢的同时,他也与无数和他同样徜徉在这些空间的历代诗人邂逅,李白一首“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令凤凰台不仅是追思魏晋的场所,亦成为向李白表达敬意的纪念碑。张謇在此吟诵“多少吹箫人,不见凤皇影。凤皇几时来?元嘉不可省。”[17]这张互文网络既是超越时空限制的竞技场,更是继承、仿效、致敬的礼堂,这其实就是无数诗人共同造就的传统。青年张謇在日复一日地刻苦攻读,在前辈学者的教诲中,在与至交好友的切磋中,步入传统这条河,获得这种历史意识。只有在对中国上千年积累的诗歌资源有一定的积累之后,张謇才可能知道自己的作品在整个诗歌网络上的位置,自己继承了什么,又在什么地方有所创新,在创新的同时也在继承。张謇以“漠漠走黄沙,牛羊卧宫阙。业业九龙桥,四百年前月(旧内)”表达今昔变迁,盛衰之感。以“玉床鸳枕鏁冰纱,细雨轻风有落花。”吟咏那已经被无数诗人想象过无数回的一幕,含章殿下,美人香梦沉酣,一朵梅花轻轻地飘落在寿阳公主的额头。

通过张謇青年时期的日记以及他在江宁写的二十四首怀古诗,我们可以知道青年张謇主动且积极地从各种史书典籍中汲取历史记忆。科举教育四书五经等儒家典籍,以及以《通鉴》为代表的普及型历史教材令张謇建构起对君主、王朝乃至文化中国的国家认同。张謇自己努力在历史舆地等经世之学方面的学习,进一步加强了他对大清帝国国土、民族、国家政权的了解与认同。孙云锦的教诲与提携,加之发审局的工作,使张謇有机会熟悉大清帝国中层官僚机构的运行,进入淮军关系网内部,并得以近距离接触晚清特殊权力结构以及其中的实权人物,实现了从“卤莽灭裂”的“嗟余小子”到可堪大用的幕僚之才,从乡人到国人的转变。

(作者单位:海门张謇研究会)

 

参考文献:

[1]《瀛奎律髓》卷三.

[2]《张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记·啬翁自订年谱》,第21.

[3]李翰:试论咏史、怀古之关系及其诗学精神,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3卷第6期,第66.

[4]笔者亦怀疑此诗题目许为惠济寺,宏济寺清乾隆年间,为避高宗讳,更名“永济寺”,乾隆亲笔书写“永济江流”,后列入著名的“金陵四十八景”之中。清咸丰年间,永济寺毁于太平天国战火。张謇不该写宏济寺,惠字的草书与宏字的草书比较像,易混淆,而永字与这两字都不容易混。且南宋爱国诗人张孝祥借住于南京惠济寺汤泉考中状元,至今仍被南京人认为是“汤泉文脉所寄。”张孝祥死后又葬于浦口老山,与惠济寺可遥望,嘉庆二十五年(1820)三月初一日张孝祥后裔为其立碑。

[5]《张謇全集7诗词 联语》,第25.

[6]黄永武著.中国诗学 思想篇[M].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12.09.262.

[7]《张謇全集7诗词 联语》,第24页。《江宁怀古二十四首-雨花台》.

[8]《张謇全集7诗词 联语》,第26页。《江宁怀古二十四首-景阳楼》.

[9](梁)萧子显撰. 简体字本二十四史 南齐书 卷16[M]. 北京:中华书局,484.

[10]此种信仰内涵在儒家文化中,在士人中颇普遍,1867721日晚,曾国藩幕僚赵烈文,根据“本朝创业太易,诛戮又太重,夺取天下太过机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预言满清50年内灭亡.

[11]《张謇全集7诗词 联语》,第25.

[12]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復得乎?’”

[13](南北朝)刘义庆著.世说新语[M].长沙:岳麓书社, 2015.02.203.

[14]陈世明,孟楠,高健编注.二十四史西域史料辑注 中 魏晋南北朝时期[M].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 2013.05.647.

[15]陈赞:《时间视域中的生死现象》。2002年国际船山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16]《张謇全集7诗词 联语》,第25.

[17]《张謇全集 7 诗词 联语》,第25.

原载:《张謇研究》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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