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敬天地，克尽人力

——读张謇《跃网港九孔大闸告文》有感

杨晓华

遥望港上游与九圩港河相连，是南通地区内河的一个重要入海口。一百年前的这里，涨潮时海水直灌进内河，落潮时上游淡水冲灌滩涂，对农业和海盐生产都带来很大危害。张謇考察这里的水土风貌后，与众人商议，决定在此兴建一座水闸。他邀请荷兰水利专家特来克担纲设计，并多方奔走集资，协调各方力量施工，经过近一年的建设，终于民国八年（1919）初冬时节建成一座九孔大闸。

民国八年（1919·12·6），南黄海子午大潮涌动，遥望港九孔大闸落成典礼正式举行。张謇的心情是激动的，这天他与南通县知事瞿鸿宾、如皋县知事刘式撰、南通县水利会会长张詧等，备了酒醴牲牢，致祭水土之神，并在落成典礼上宣读了《跃网港九孔大闸告文》:

於廓灵海，委于通知。积沙成壤，以奠民居。原隰畇畇，草莱斯辟。跃网有名，乃疆乃场。遐哉坎德，万物滋生。以调以剂，毋亏毋盈。爰治提防，载浚沟洫。不幸于天，而尽人力。力既云尽，进谋闸工。备旱与潦，众议佥同。勼赀庀材，般尔并作。十月告成，四方称贺。而今而后，乃庆有秋。桑麻蔽野，华实盈畴。水土之神，於焉司柄。从民所欲，协时布令。既亿我庚，既盈我仓。欲报之德，匪言可量。谨备牲醴，用伸情愫。神其鉴兹，日月千古。

在当地方言中“跃网”与“遥望”发音相近，跃网港就是遥望港，有时也写作摇网港。这篇告文大致可以翻译成以下的白话文：

啊，如此壮阔辽远而又多有神灵出没的大海啊，我们在这里通过祭奠仪式向你禀告，希望你能知晓。我们堆积沙土成为可以生长农作物的土壤，为百姓在此居住奠定基础。那些低洼地带、刚刚开垦出来的土地是那样的平坦整齐，那些野生的草木现在得以开辟。“跃网”也成了这里的地名，这里将成为新的疆土，新的盐场。遥远而辽阔啊，那是低洼水湿之地的德行，万物得以在这里滋生。为了对这片土地上的水土加以调节，不让它亏少，也不让它过多。于是，我们就治理海堤水防，对田地间的沟渠施行疏浚。我们不会心存侥幸地想依靠上天的力量，而是克尽人的力量。人力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进一步谋划建造大闸的工程。为的是防备旱涝灾害，大家的意见都是一致的。就这样大家聚集钱财，准备工程材料，那些像鲁班和王尔一样的能工巧匠一起开始工作。到了十月，工程竣工告成，四方人士纷纷称赞道贺。从今以后啊，我们就有了可以庆祝丰收的秋天。那一定是桑麻之类的作物长满了原野，田地到处有开花结果的美好景象。水土之神啊，也可以在这里（利用这个大闸）执掌权力。顺从人民的愿望，按照时节的变化来发布号令。这样我们的收成就会很多，我们的仓廪就会很满。我们所要报答的恩德，真是不能用语言来描述衡量。于是，今天慎重地准备了祭祀用的牛羊和酒浆，用来表达我们的情愫。水土之神啊，来考察一下我们这一片赤诚的心意，那是像日月一样千古不变的。

“於廓灵海”语出西晋的木华所作的《海赋》，用于赞叹大海之辽阔无边，有着神秘伟力。这篇告文以此句开头，一下子将参与典礼的大众带入一个阔大、辽远、神秘、令人肃然起敬的境界。接着分四部分向水土之神祷告：首先报告了这里的滩涂逐步淤积成为适宜居住的陆地，百姓在此辛勤开垦，构筑各种农田水利之事，以“不幸于天，而尽人力”做小结，表达了不谋神助，艰苦自立的实干精神。然后叙述谋划和建造大闸的经过，以“十月告成，四方称贺”作结，讲出了建造大闸之深得民心。接下来展望未来，说从此以后民众将生活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丰收有望、富裕有望、美好的日子有望。最后请水土之神接受祭祀，理解支持我们的一切努力。

民国八年（1919），正是中华民族遭受列强欺侮，各界爱国人士纷起抗争的年代；同时也是新旧思想交替，中西思潮激烈碰撞，传统农耕与近代工业生产方式逐步交融的年代。张謇先生是一名传统知识分子，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又有着颇为深广的阅历和见识。他认定空喊口号没用，埋头实干才能救民族于危亡。于是立足南通一方，踏踏实实地经营工厂，开垦滩涂，发展生产。建设遥望港九孔水闸，正是他实业精神的具体体现。

这篇告文鲜明地体现了张謇先生，以及与张謇先生相似的一大批传统儒家士子，在新旧交替时代，既囿于旧文化的传统，又富有时代活力、充满开拓朝气的精神样貌和思想特征。

一方面，张謇先生认为在一方土地上大兴土木，应该尊重当地的水土之神。准备酒醴牲牢，致祭水土之神，既表达了对天地造化的感恩之心，敬畏之心，同时也是对当地民俗的尊重，对百姓民意的顺从。另一方面，它又反映了张謇积极进取，不落旧思想俗套的开拓精神。在那个年代，许多势力反对人为改变水土，认为那样会破坏风水，带来灾难。张謇坚决反对这种迂腐，愚昧、保守、消极的思想。而是根据实际需要，相信科学技术，引进国外专家，积极改造自然。文中“不幸于天，而尽人力”8个字，窃以为是整篇告文的文眼，也是张謇先生实业精神的精确概括。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改变命运，改变生活，一定要靠自己，靠勤劳的双手。正是这样的观念，支撑着张謇在实业、教育、城市建设等许多方面，做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业绩。当然，张謇也没有狂妄地认为人力能改变一切，在希望能改造自然的同时，他没有忘记人仍需感恩自然，敬畏自然，顺应自然。遥望港本是黄海边的一个天然水道，选择在这里建设水闸，最大限度地顺应了自然伟力，利用了自然伟力。

一篇告文，气象万千。传统与现代，浪漫与务实，对天地自然力量的敬畏，以及不假神助，坚苦自立的立场，熔铸于一炉，读来让人浮想联翩，心中充满了积极向上的进取力量。

（原载《謇园》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