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师之职帜 学官之凤麟
——谈谈张謇的恩师们及其教育家精神
□ 沈振元
张謇是我国近代的实业家、教育家,也是一位诗人、学者。他的辉煌业绩已载入史册。但他的人生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而是充满着曲折和艰辛,特别是青少年时期的“冒籍案”,使他在思想上、学业上乃至家庭经济上都遭受重大的打击和摧残,正如他少年时作的诗《盆松》所云:
山泽孤生种,谁将到此盆?
青苍一撮土,蟠郁百年根。
宿黛含霜气,创鳞见斧痕。
等闲怜托处,梁栋与谁论?
他以盆松自况,通过盆松这一艺术形象,表露他宏大的志向与客观现实之间的矛盾及其内心的不平和苦恼。
幸运的是,他的苦难得到了诸多领导、朋友和老师的同情、关怀和帮助,特别得到了几位恩师的教育、培养和指导,使这棵伤痕累累的小松树成为参天的栋梁之材。成材后的张謇始终铭记恩师的教导,并与周家禄、沈之瑾等人建造“赵亭”,纪念赵彭渊先生,并在像赞中称颂赵先生:“人师之职帜,学官之凤麟。”深受张謇敬重和爱戴的自然不只是赵先生一人,徐云锦、李联琇等人都是他的恩师,张謇不仅将他们记在心里,而且常常流淌在他的笔端,他们都是教师的旗帜,是教师学习的榜样,他们在学官中可谓凤毛麟角,这是一般人难以遇到的名师,他们的教育思相和教育精神不仅合于“古”,也惠于“今”,至今仍熠熠生辉,值得我们学习和弘扬。
(一)徐云锦,字石渔,恩贡生,侯选教谕。他是张謇的第一个恩师。张謇为他写了三篇赞颂和怀念文章,可见他们情谊之深。张謇十六岁考中秀才,其父张彭年认为,当时海门最值得学习的人就是徐云锦。于是带着张謇到徐氏门下拜徐为师。
张彭年真有眼力,徐不是等闲之辈。徐有许多过人之处值得学习。徐家境贫寒,十五岁辍学在家,“孤贫奉母,力田致养”,仍奋发自学,“恒时辍耒,研劭典籍,幕灯晦读,而烟缁于帷;带经饷耕,而曦忘以笠”。因而学业大进,补厅学生,贡太学,成恩贡。徐从事教育,是个名声很大的“经师”;热爱学生,善于做学生的思想工作,是个难得的“人师”。古人认为,经师易得,人师难找,而徐兼而有之。张謇晚年还记得青年时受徐师教育的情景:“每因侍坐,从容请益。顾语謇:‘少贫也,耕且读,壮役于授徒养亲,不能多读书,专精成一家言,追偶古人。今时过,虽欲勤弗可及已’。赍咨久之。謇闻瞿瞿焉而思,栗栗焉而惧,意所以策励小子者在是”。徐师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现身说法,因家贫少读书,丧失时机,不能追偶古人,很后悔,说完叹息良久,发人深省。张只是吃惊地望着他思索先生说的话,内心栗栗而惧,觉得先生举重若轻,击中要害。然后明白了,他是在策励我珍惜青春,奋发读书,立志成材。他确实是教育学生的高手!
徐师坚持“因材施教”,针对学生的学业水平和接受能力实施教学。正如张謇所说:“其教人,又各随所受之才以为深浅高下,故用力顺而收效常丰”。他“终身授徒,从而成名者,前后数十百。虽至鲁钝,渐渍于先生之教,未有终弃于时者”。因此,师山书院院长周家禄称之为“海门大师”。张謇称之为“征君”,即曾经朝廷征聘而不肯受职的隐士。光绪元年,诏直省州县举孝廉方正之士,全厅上下都认为徐云锦先生符合条件,儒学训导、厅同知“具书币一再礼请,先生终不就”,而终身从教,令人感动。张謇在《徐先生墓志铭》中称颂徐先生:
学道而不大夫,穷经而不著书,隤然大顺于里闾,而渊乎为宗于其徒。
意谓他学了孔孟之道,却不肯做官;深入钻研许多经书,却不愿著书立说。隤然,即柔顺的样子,《易·系辞下》云:夫坤,隤然示人简矣。”“隤然大顺于里闾”,即心甘情愿听从乡里人的意愿,服务于家乡的教育事业。这是一种无私奉献的教育家精神!
(二)赵彭渊,字菊泉,江苏无锡人,清道光己酉举人。他是名师,“教授其县,门下称盛,知名之士率从问业,晚就训导职来海门,海门士亦多从之游”。张謇“冒籍案”案发后从西亭回海门,同治十年春拜赵菊泉为师。赵对张要求甚严,“先生令尽弃向所读之文,以桐城方氏所选《四书文》及所选明正、嘉、隆、万、天、崇文授读;每课艺成呈阅,则乙抹过半,或重作,乙抺如前,训督严甚,乃大愤苦,逾半年,抹渐少,复命从事朱子《四书大全》,自是益进读宋儒书”(见《张謇日记》)。菊师通过严格要求、严格训练,校正张謇的阅读内容与阅读方式;同时,纠正张謇的行文方式和写作习惯,培养“清真雅正”的文风,为张謇的阅读和写作打下坚实的基础,让他终身受益。
菊师之严源于对人才之爱。张謇在其门下就读三年,菊师分文不取,同治十二年,张謇作《奉题赵训导师鞠隐图》云:“侗子有命师哉师,负笈三载期朱丝,岂独为文得修抴(修业、提携),不嫌竟学无酬资。”师生情谊深厚,同治十三年二月,张謇应孙云锦之约赴江宁工作,临别时赵菊泉对其叮咛嘱付,二人难舍难分。“辞菊师,不言而神伤。行十数武,菊师招回,以茶食二件赐余,殷殷谓:‘孙观察爱才者,至彼无懈功而习世故。予年老,有厚望于子,勿忘斯言’,余泪不敢落,恐伤菊师意也。是时雨濛濛如飞沙,已行半里,菊师犹遥遥目注。噫!知己之感,江深岳重,茫茫身世,顾安得报恩于万一哉?零涕潺然,心焉如醉。”其情感之真之深,感人肺腑,令人动容。
光绪八年十一月八日,张謇“知菊师凶耗。乌乎,吾师之德,欲报何人邪?”于是想到菊师的画像,作《无锡赵菊泉先生像赞》:
不城府以漓真,不崖岸以拒人。拥皋比,历道、咸、同、光四代,陶英育秀累百辈。其施其蕴,肫肫然符于仁。耄耋而气春,江海而名尊。呜呼,无类之教,将宏泗滨。其法无旧,其道无新。若先生者,可谓人师之职帜,学官之凤麟。
这首“像赞”见近而思远,言简而意深。菊师资格很老,他是林则徐在江苏时的三个高足之一。林注重奖掖穷、孤、寒三种士,“菊师则力学孤贫挺梗梓”。梗梓,即大木名,喻大才;他当书院的院长,经历了道、咸、同、光四个朝代,陶英育秀一百多人。他对学生“不城府”而真诚相待;他“不崖岸”,性情随和,与人和谐相处,他的行为和蕴藉完全符合“仁”的标准。他耄耋之年依然生气勃勃,他的名声在江海大地上广为传布,受人敬仰。在教育方面,坚持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教育方法自然有新无旧,教育之道亦应有旧无新,由此可见,菊师是“人师之职帜,学官之凤麟”。他是教师的旗帜,学习的榜样;又是学官中的凤毛麟角,难能可贵。
(三)李联琇,字小湖,号季莹,江西临川人。他是一个高官,清道光二十五年进士,咸丰二年,迁侍讲学士,充咸安宫总裁;三年,署国子监祭酒,转补侍读学士;四年,擢大理寺卿;五年,调江苏学政;八年,任满,乞假回籍省墓;十年(1860),太平天国军占领江南,处境危急,茅炳文父子派船至江南,将李师一家接到海门。
李联琇又是一位造诣很高的学者和教育家。他在海门四年,不仅完成了《好云楼初集》《好云楼二集》二部著作,而且为海门的文化教育事业作出重要贡献。
1. 发现才子周家禄。一天,他随意到乡间走走,进一私塾,见塾师桌上的学生作业,便翻阅,忽见一篇《牵牛花赋》,“大惊异之”,定要见见这个学生,他就是十五岁的周家禄,从此,对周特予青睐,周学业大进,考中优行贡生,后成为“江淮五才子”之一,善诗文,著作甚富。
2. 点定《师山诗存》。这是一本由茅炳文编辑的诗集,也是海门建厅后第一本诗歌总集,李称赞它:“其厅志之副墨·而艺林之祖本欤!”并作序,对众多诗作加以评点,特别赞赏其中黄旭的《菰野诗钞》:“其诗衍派于带经堂以上,追杜律而深通选理,嶙峋隐秀,真想在襟,要非时俗号称能诗者所及。”
3. 为杨蓉初《海门二十景诗》题词,杨一直随父在外省做官。咸丰庚申春,奉侦探责,经由故里,就昔所闻,参以臆见,成二十律。第二年夏天,“乞虞山胡芑香绘图,锡山钱子谅书拙诗步后”。“他日宦游周历,使故乡山水长在目前,则展卷卧游,可当还乡之梦矣”。李联琇称赞诗人热爱家乡若“范成大之志吴郡,杨衒之之记洛阳”,“抒桑梓之恭敬,发兰苕之鲜新。视秦州二十杂诗,应笑杜陵羁寓;比辋川二十断句,愿招裴迪联吟”。
4. 主师山书院讲习。同治二年正月,李焕文第二次来海门厅任同知,他一心想请李联琇任师山书院院长。这就像请省教育厅长到县中学任校长,似乎异想天开,但李焕文一再礼请,盛情款待,并与之促膝谈心,使小湖深受感动。他在《谢李问樵太守书》表示:“隆施已被,重于戴石之鳌;绵力当酬,陋矣衔环之雀。”更重要的是明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青年人成材,因此,“师山应聘”。于1862夏天进师山书院,1864秋离校,前后共两年。小湖自我要求很严,据《国史儒林传稿》云:“其莅学政任,为誓词告神有云:不欺一念·不取一文,不屈一士,不爱一身。论文以清真雅正为宗,不趋风气为规约,所以示幕友者甚备”。“性不慕荣利”,“严义利是非之辨”,“临财而苟得,临难未有不苟免者也”。他热爱教育,关爱学生,提倡“后生要使前贤畏”。他的学生黎兆棠在文中称:“府君视学,四方游学之士,闻风而至,肄业门下。府君评骘试卷,每至丙夜,或未明而兴,秉烛校阅,不惮剖析义法,示以程轨,虽列下等者,无不心服。于试诸生诗赋及诂经评史之作,别择矜慎,一字之疵,不少宽假。评语中间及考证商榷之词累数十百言。门下士有录为答问者,由是士气振兴,发名成业者甚众。延见诸生论文之外,每与言立身涉世之方,依于忠信,启牖劝迪,虚往归实,其培成品节之效,甚隐而大。”
小湖先生在离开师山书院时作诗云:
吾宗循绩著师山,爱士心尤异等闲。
曾为黉门筹广额,更颁程赆动欢颜。
望深孙仅全花贴,会集袁都玉筍班。
三物兴贤由善教,不知蟾窟几人攀。
同治三年,湘乡曾国藩督两江,礼聘小湖主讲江宁钟山书院兼惜阴书院。曾国藩在致李小湖的信中,高度赞赏他在海门从事教育的事迹:“移节吴门,为国储材,矩司空之家法,明刑弼教,践大理之世官。方资礼乐之风,以靖干戈之气,而乃文成誓墓,录就归田,迥宦海之征帆,主师山之讲席,仙云弥好,卿月自高”。
曾国藩又十分赞赏李小湖的才华:“阁下天人通贯,望实并隆,正直刚柔之德,文行忠信之教。阁下则以郑许之学、渊云之才、濂洛之传、正嘉之格,合之于一手,沛之乎寸心,洗洮庸音,追轨前哲,谈艺心衷于古,教人必尽其才,下至试帖小诗律赋末节,亦复力排佻巧,崇尚清真,余技足了乎十人,端仪合光于四国。”
可见,李联琇先生确是一位道德高尚、学识渊博的大儒,也是一位造诣很高的教育大师。对此,张謇早有所闻。同治十三年二月,张应孙云锦之约,赴江宁发审局工作。三月,就投考钟山书院,院长李小湖先生取第一。于是,“从李先生闻治经读史为诗文之法。”十月岁试,取一等四名、经古五名,补增广生。第二年四月,应科试,经古制艺正复四场皆第一,补廪膳生。为之后的科举考试开辟了广阔的前景。
光绪四年(1878)正月初八李联琇去世。张謇知李师归道山,“惊怛欲绝”。他说:“余之得见吾师也,以文字始,而每见必加策励,谓必不以穷愁终。噫!青衫沦落,旅食依人,方惧修名不立,无以仰报知己。”撰挽李师联:
视学而士争景附,治狱而民谓不冤,伟望共倾心,私谥只凭公论定;
器识以远到相期,文字以时流为戒,训词犹在耳,衔哀重过讲堂来。
张謇以之表达对李师的敬仰怀念。
总之,张謇的三位恩师,在教育的方式方法方面多姿多态,各具特色,也各有千秋,而他们的教育思想、教育精神基本一致,我们将此概括为三条:
1. 爱生如子,爱才似宝。
2. 热爱教育,无私奉献。
3. 既是经师,又是人师。即精于教学业务,善于做学生的思想工作。
他们培养了状元张謇,又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张謇先生说得好:“万事有始者有卒,教育有始而无卒之事也;万物有新者有旧,教育有新而无旧之事也。”在新的时代,他们依然是“人师之职帜,学官之凤麟”。
(作者单位:南通市海门区张謇研究会)
(原载《张謇研究》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