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追江赶海立新民
金沙中学 邱 磊
江海交汇桃李红,棉乡处处书声响。提到长江之尾、东海之滨的南通,众人总会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张謇。这座林立了近四百所新式学校、被杜威厚望于“成为世界教育之中心”的偏城(《张謇与近代百位名人》,庄安正著,中国环境出版集团出版,2020年7月版,第202页),正是因为他,开创了近代史上的诸多先河。实际上,张謇的影响远不止于此,仅看其身份,即可一窥大概:他是清帝光绪钦点的状元,中国轻工业发展的奠基者,毛泽东在谈中国民族工业发展时说,“讲到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推动维新运动的制宪派,主持南北议和的“民国助产士”……张謇的一生,几乎等同于半部中国近代史;而万千功绩中,发展教育是他最成功的方面。
一
张謇,字季直,籍贯通州,清咸丰三年(1853)生于一农户兼小商人家中。因排行第四,又称“张四先生”。父亲张彭年略通文墨,平日除了种田,还卖过瓷器,虽一生清苦,但治家有方,颇有威望。小张謇幼年受到的教益,多与父亲有关。譬如父亲每坐独轮小车时,逢桥必下,过桥后,又步行一段路,才肯继续上车:“我这样做,不是害怕跌倒,而是体谅车夫,不让人家疲苦。”父亲刚搬到海门时,需耕种农田20余亩,辛苦异常。于是,张謇兄弟几人想雇些佃户来帮忙,他却正色:“子弟非躬亲田间耕刈(注:音“yì”,表“割草”)之事,不能知稼穑之艰难。你们日后无论穷富,必须自治之田。”上述两事,对张謇日后的待人接物,乃至于惜田、垦荒、办实业都有很大影响。
5岁时,张謇便能一字不漏地背出《千字文》。父亲见之聪颖,就让他随西村邱畏之先生读书。至10岁,便已经读完四书。数年之间,先生倾囊相授,但水平不济,渐渐难以胜任。虽是如此,先生病逝后,张謇每路过他家时,必下车步行,等过后再上车,以示对启蒙恩师的敬重和怀念。这细节,既可叫人看出传统儒道的影响,又能感受到父亲“逢桥必下”的身教力量。
接替邱先生的,是来自西亭的老秀才宋蓬山。宋先生发现小张謇“音训句读多误”,命重读四书。不久,小家伙初窥门径,加上勤勉记诵,大有精进。一天,窗外有人骑马而过,先生拈须一笑,吟出上联:“人骑白马门前去”;他也不含糊,张口即来:“我踏金鳌海上来”。一股年少英发、金榜题名的雄浑之气,让先生大喜,也似乎征兆着30年后天下夺魁的豪举。之后,慢慢再做五七言诗、试帖诗,到13岁时,张謇已经“小荷初露尖尖角”了。
求学的数年,父母的影响始终伴随左右。当离家拜于宋先生门下时,除了读书,张謇按父母要求“一切杂活自理”;宋先生生病,他白天“随佣工从事洒水、扫地、挑粪、除草等各种杂活,或田间耕作”,晚上则“看书练字”;宋先生体衰,张謇父母亲自调理其寝食,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实际上,宋先生因感于张家优礼有加,对张謇督促更严,尤其是对学习习惯的培养,功不可没。以书法论(八股取士,字若不佳,难以中试),张謇从小勤练,一生不辍,自成一家。12岁游玩药王庙时,用刷子蘸水在地上书“指上生春”,字字苍劲,传为佳话;42岁殿试时,被主考官翁同龢大赞“字亦雅,非常手也”;做实业每有困顿,则鬻字筹资……可以说,他一手好字,得于严师规训,也惠于父母的躬行垂范。
二
自15岁开始,张謇就进入了考场。后世之人都知道他是状元,却不清楚他用了18年才考中举人,再经9年磨砺,才走完马拉松式的科举之路。但他刚入朝廷3个月,就真切体会到一股苦酸、屈辱之味:
“清光绪二十年(1894.7.22),阴雨连绵,西华门的门洞里挤挤撞撞地簇拥着一二百文武大臣,他们是专门等在那里迎接慈禧太后回宫的。午时二刻,只听‘哗啦,哗啦’一阵水响,仪仗队伍从北边蹚水过来了。文武百官纷纷仆伏在地,跪在水里。车辇里,慈禧太后目不旁顾,看也不看泥水中的大臣们一眼,倏忽之间就进了西华门……百官们在水中足足泡了一刻钟,待站起身时,有年迈者爬不起身来……”(《近代实业的开山鼻祖张謇》,行人著,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
张謇也在水浇雨淋的跪倒队伍中,心中愤慨难抑:当世,清廷对外昏聩无能,对内骄蛮压榨;当时,中日甲午战争迫在眉睫,老佛爷却更关心自己的寿诞;当日,百官落汤,斯文扫地,读书人哪有尊严可言?他左思右想,觉得与其在自辱辱人的官场上空耗时光,不如回乡干点实事。当然,这一选择的后果是明摆着的:一边是直上青云,一边是筚路蓝缕。但从国计民生的角度说,一边又是岁月虚度、毫无作用,一边又是扶乡助民、实有增益。关键的区别,在于“实用”二字。于是,他以为父丁忧之机,毅然辞官南归。纵观整个晚清,辞官回乡办学的不少,如钱振常(钱玄同之父)、刘光第(戊戌六君子之一)、蔡元培等,但以状元身份辞职的,张謇或是第一人。
回南通后,张謇理了理思路:“夫立国由于人才,人才出于立学,此古今中外不易之理。”(《张謇》,第29页)教育之重,在他心中可见一斑;但兴办学校需要的不菲钱财,所从何来呢?困窘之下,他提出著名的“父教育而母实业”。从创立大生纱厂开始,到垦牧、轮船、盐业、蚕桑、印染、酿造、油料、印书、造纸等众多领域。至民国十五年(1926)逝世为止,他共创办大小企业50多个,形成了近代中国第一个规模化的实业集团。
事实上,张謇在办新学之前,还有段教育实验的经历。早在恩科夺魁的第二年,他受邀于两江总督张之洞,执掌南京文正书院。这所旧式学校,让他深感到与时代召唤的格格不入,于是,坚持诗赋词章与服务策论并重、倡导经世致用、引导学生关注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命运,成为他教学改良的起点。民国六年(1918),他索性在书院内设立了西学堂,开设汉文、算学、英文、翻译等课程,培养了江谦(后任通州师范学校校长)等杰出人才。
三
张謇真正着手兴办教育,始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他所采取的方式,也独具一格。一者,与重塑北大的蔡元培、开创南开的严修等朋友不同(注:清朝末年,清廷为适应“新政”需要,倡办大学教育,一时颇为热闹),他力主中西合璧的新式教育应“自下而上”,即从幼教、小学、中学、职业教育开始,且选择远离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南通作为实验地。二者,教育之兴,首在师资。“欲教育普及国民而不求师,则无导。故立学须从小学始,尤须从师范始”,在张謇眼里,他要培养的第一批学生,恰恰是老师。近代师范教育的首倡者是梁启超,但未能实行,最先落地且独立设置的,是张謇创立的通州师范学校(今江苏省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学校建立后,如何提高教学质量?他确定了一个原则,即仿造名校、延请名流、礼遇名师。在罗振玉的帮助下,大到学制、专业、课程,小到建筑、卫生、管理,通州师范学校均不同程度地仿效日本。师资方面,张謇利用自己的人脉和声望,从全国请来著名学者王国维、古文学专家朱东润、博物名家陈师曾、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等人,组成明星教师队伍;甚至打破国界限制,聘用木造高俊等7名日籍人士担任教职。
名流虽已请到,但如何形成持续的生长力,并不断壮大队伍呢?他做了几件破天荒的事。譬如,诚招留学各国的青年才俊、订立教师职称制度,打通进阶之道、给予官衔或名誉,提高社会身份。上述举措,超然于当时,亦启示于当下。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张謇建议政府制订“擢优、励恒、彰廉三项鼓励政策和定给俸、定就聘、定义务界限等数条约束措施”,引导青年人才长期从事教育事业。先河即开,后世广受泽被,我国现代教育行政管理中,依旧不乏张氏思想的影子。
有了师资,下面就是“往哪里去”的问题。张謇认为:“学必期于用,用必适于地。”他关于教育的大量文章、演讲、奏折中,无不体现出“因需制宜”“因用制宜”的办学指导思想。可以说,在遇到杜威之前,张謇就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型教育家了。
师范学校所设课程包括国文、修身、教育、伦理、算术、物理、化学、历史、地理、博物、图画、手工、体操等。后来,又根据实际需要,增添测绘科、蚕科、农科和土木工程科,各科均设置了相应的专业课程。
从大的时代看,张謇积极设立近现代课程,尤其重视理、工、医科,以培养世界新民。他估算南通全境1万方里,每25方里设1小学,则须400所,后又考虑到乡间小路,小孩上学太远,改为16方里1小学,计划设600所。如此规模,显然不是个人力量所及。于是,捐资办学、发动地方、专设税费、建立基金等,成了变通的方式。在“状元兴教”的带动下,南通私人出资办学渐多,乃至形成一股风气。至张謇去世的20余年间,南通拥有公私立小学370多所,在校学生23000余人,放眼全国,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县”。
再从小的地域说,因地制宜地促进民产、改善民生,是当务之急。南通棉产丰富,生产实践中需改良棉种及种法,农业学校便应时而立;大生纱厂建立后,需要专门人才,故又设立纺织学校;商业发展后,商业人才不足,又设商业学校。此外,还办了戏剧学校(伶工学社)、刺绣学校(女工传习所)、警察培养学校(巡警教练所)。
四
张謇教育思想的形成,与其东渡日本考察有关。他观摩了日本第五届国内劝业博览会。会展上,日本“聚其国内所产制物品,分列农业、园艺、林业、水产……教育学术,卫生、经济、美术及美术工艺为十门”,展现出完整的国民经济体系;教育方面,因有经济支撑和仿效欧美,形成了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高中的完整体制,学科设置注重均衡发展。在张謇看来,举国上下“孜孜矻矻、心慕力追”,是日本明治维新仅30余年就能改天换地的关键原因。
上述启发,使张謇“实业教育迭相为用”的思想逐步确立,并且,他将实业精神融入教育之中,形成了“知实践,务合群,增阅历,练能力”的方法论,力推教育理论和教学实践“知行并进”。可以说,“实用”即其思想的底色。在师范教育中,他强调“(师范学校)必立一小学校,为师范生实践教授之地。”师范生最后一学期采取实习制,均泡在附属小学中。只有成绩合格者,才能拿到文凭。
众所周知,我国近代第一所博物苑——收集各种物品2900多件的南通博物苑,已成为烫金名片。殊不知,它问世之初,并非消遣所用,而是“设苑为教育也”。在张謇看来,仅读书本而不实证,则“名实不符”,只有既学习书本知识又亲眼目睹实物,才能“睹器而识其名,考文而知其物,纵之千载,远之异国,而昭然近列于耳目之前。”
民国九年(1920),听闻美国教育家杜威在国内访学,张謇立马出面相邀,促成了一段佳话。杜威来通后,先后参观了各类学校,各类企业,以及图书馆、医院、气象站、苗圃、公园等地。看到城市发展如此迅猛,还听闻中国师范教育肇始于此,杜威由衷赞叹“南通者教育之源泉,吾尤望其成为世界教育之中心也”,并建议“小学教育必须普及,高等专门教育必须注意一国之基本实业”。
实际上,这正是张謇的心声。他曾就此梳理:“师范应启其塞,小学导其源,中学正其流,专门别其派,大学会其归。”在张謇眼里,整个教育事业如同一条源远流长的江河,小学是“源”,中学是“流”,各专门学校再由此派生,形成“支流”,到了大学,则如百川会归!诚哉斯言。
以方法论观,实用主义的杜威主张“做中学”,张謇笃信“知行并进”,两者异曲而同工。这种求真务实碰撞出的思想火花,或具有某种“神通”的交映。杜威以为,教育除了生长,本身没有目的(或终点),此即著名的“教育无目的论”。张謇也有相似之论:“教育有始而无卒之事也……教育者,有方而无方、有法而无法之事也。”教育的方法、组织与形式,必与具体的人、地、时、势有关,并因之而变、循之而善。
五
张謇“知行并进”的思想,他培育新民的教育实践,其实早已走出了江海交汇的南通。譬如,他参与创办的三江师范学堂(今南京大学前身)、复旦公学(今复旦大学前身)、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今河海大学前身)。有人会说,他本质上是企业家、资本家——但何为“企”呢?企者,“止于人”也;教育呢,《礼记·大学》说“止于至善”,至善者,不也是人吗?由此观之,两者不过殊途同归。
张謇的伟大,则是以南通为试验田,变“殊途”为“同途”,融“做”与“学”合一。他如同夸父,一路追赶,那不落的金色太阳,就是世界大同和康泰新民。
(原载《謇园》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