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章开沅教授逝世三周年学术座谈会”发言选登•
读章开沅《走出中国近代史》有感
——兼论张謇研究的“上下延伸”与“横向会通”
(2024年5月28日)
蒋建民
一
章开沅先生去世时,官宣的身份是“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其实,他还应该是一位思想家。朱英教授在2015年7月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的《章开沅文集》后记中有一段话,“他是史学家,曾将国内辛亥革命史研究推向世界,又曾将国外中国教会大学史研究引进本土;他是教育家,是享誉国际的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和中国教会大学史研究中心的创办人和领导人,后担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6年,育人无数;他是思想家,通过历史研究寻求前人智慧,对一系列攸关中国和世界前途的问题进行深层思考,从而参与历史的创造。”马敏教授在追忆先师的《飞鸿雪泥忆吾师》中写道,“开沅师能超出常人的,恰在于他不仅仅是一位历史学家,而且是一位思想家……读他的论著和文章,常常感觉有一种思想的穿透力,有一种哲人的睿智,其见解则往往高屋建瓴、一针见血,直抵历史的深处和本质,令人耳目一新,茅塞顿开。”(《章开沅先生追思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429)章开沅的这两位大弟子,关于先生是思想家的论述,我也十分的赞同。
2021年5月28日,这位思想家永远地停止了思想。但是,他的精神永存,他留下的一笔丰厚的思想财富,足以让我们穷尽一生去学习领悟。
章开沅生前出的最后一本书是《走出中国近代史》(北京出版社,2020年3月)。可以说,章开沅的主要学术思想,都浓缩在这部著作中。该书的护封,正面是书名和作者名,背面印着先生的一段话,“上下延伸是从时间上走出中国近代史,横向会通是从空间上走出中国近代史,而走出又都是为了回归中国近代史,中国近代史毕竟是我们研究的主体。只有把中国近代史置身于更为绵长的多层次多向度的时间里和更为广阔的多层次多维度的空间里,我们的研究才有可能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这段话的关键词是:“上下延伸,横向会通”。该书的腰封,正面是作者简介和先生的座右铭“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腰封背面印着先生的另一段话,“我要不断地讲话,不断地解说,不断地研究,不断地培养学生。我现在没有把我的活动限制在书斋之内,而是把我的活动推广到整个社会。就是说史学家不仅要研究历史,还要创造历史,还要干预历史,还要跟其他有识之士一起促进历史往正确的方向发展。那才是真正的史学家!”这段话的关键词是:“四个不断”和“真正的史学家”。书籍的护封、腰封是最能吸引读者眼球的地方,其内容自然也是先生最具代表性、最经典的史学思想。
关于“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我在2021年6月21日张謇研究中心召开的《章开沅先生追思会》上已经讲过了,不再重复。关于“上下延伸,横向会通”,我在2022年5月28日江海晚报刊发的《“唯有多情是春草,年年新绿满芳洲”——写在章开沅去世一周年》中已有肤浅的涉及,后面还会有新的思考。先来谈一下对“四个不断”的初步理解。
实际上,前两个“不断”都是一个意思:“说”。先生为什么要分开来讲呢?我的理解(不一定对),“讲话”,更多的是科普的意思,主要是面向高校学生所作的各种报告;“解说”,则带有专业的味道,主要是在史学圈内各种学术会议上的演讲。
“不断地讲话” 章开沅先生很喜欢给学生们作报告,也深受学生们的喜爱。他不仅在本校讲,在武汉其他高校讲,有时还应邀到外省演讲。关于“四个不断”的讲话,就是他2004年在广州暨南大学讲的。曾让先生感动不已并可以陪伴他终生的那首小诗——“真正的史学家也有鲜花,你的鲜花就是我们脸上灿烂的笑容;真正的史学家也有掌声,这掌声就是我们内心由衷的一阵又一阵的热烈喝彩”。是在武汉海军工程大学演讲后一名研究生送给他的。
“不断地解说”这方面的情况大家比较了解。最为学界所熟知的是《张謇感动中国》,这是章开沅2003年在扬州召开的纪念张謇诞辰150周年高级论坛上的演讲,文字稿刊于当年的《文史知识》等。新版《张謇全集》先生所作的序言便是以此为蓝本改写的。还有《展望21世纪的张謇研究》(2006年在南通召开的第四届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演讲)、《以张謇精神研究张謇》(2009年在海门第五届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演讲)以及《张謇研究如何延续——在纪念张謇160周年诞辰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的讲话》等。(顺便更正一下,我曾在去年纪念章开沅去世两周年的文章中说《以张謇精神研究张謇》是先生生前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研究张謇的文章,不准确。最后一篇应该是《张謇研究如何延续》。)
“不断地研究” 章开沅先生常说,“历史是画上句号的过去,史学是永无止境的远航”。但他在近70年的学术生涯中,从未给自己“画上句号”;一直在“永无止境的远航”。一是不断地开辟近代史研究新的领域。从辛亥革命研究到中外近代化比较研究,从中国商会研究到教会大学研究等。按先生的话说,“我欢喜追求新知,不断地探索新的领域”。他还调侃自己,“说得好听一点,像一个旅行家;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史学的流浪汉。”(《章开沅文集》第十卷,第303页)二是在某一研究领域内不断地深化拓展,比如张謇研究。从1962年开始撰写《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到2000年出版《张謇传》,漫漫38年。章开沅对张謇的认识不断地在升华。由“侧重于研究张謇其事”到“加强描绘与剖析张謇其人”。他虽然说过:“我这一辈子写了这么多东西,出来这么多书,我自己客观认为,能够流传下去的,可能就是一本《张謇传》。”(《章开沅文集》第九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61页) 但他并不为此而感到满足。2006年6月在日本关西大学发表题为《张謇与日本》的演讲中说,“在近代中日关系史中,张謇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但是我写的两本传记,从初始的《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到最近的《张謇传》都没有给予足够的论述。现在根据对相关文献的重新阅读与思考,撰写此文以求教于各方先进。”(《章开沅文集》第五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38页)
“不断地培养学生”章开沅常说,“我很欣赏‘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我经常以此与年轻学者共勉。我决心让年轻人走得更远,走得更快,为他们凿山铺路,做他们的‘铺路石’——让学生踏在我的身上,在学问之路上继续前行。”(《章开沅文集》第十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1页)他还自谦地说,“我本人不是一个很好的学问家,但是我愿利用自己的经验和积累的知识帮助年轻学生更好地成长。”不仅在学术上关爱学生,政治上对学生也非常的呵护。他常对学生讲,“科学无禁区,如果你选的课题有争议,但又确实有价值,政治责任由我承担,学术水平归你负责。”并愿意像鲁迅那样,“年长者肩负起黑暗的闸门,让年轻人走向光明的未来。”(同上,第 339-340页)多年来,在章开沅教授全身心地培育与呵护下,华中师大近代史研究所已成为国内顶级的学术群体;已涌现出马敏、朱英、桑兵、虞和平等多位一流的近代史专家。
可以说,这“四个不断”伴随了章开沅的整个学术人生。正是因为有了这“四个不断”,先生的思维,才总是那么的活跃,总是能够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风气之先。这位史学界的泰山北斗,穷尽了一生的努力,仿佛是在做着一道算术题: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上下延伸,横向会通+四个不断=真正的史学家。
阅读章开沅的《走出中国近代史》,会发现他极为欣赏和推崇两位历史学家。一位是中国古代的司马迁(代表作《史记》,经典语录“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一位是法国现代的马克·布洛赫(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1886-1944,代表作《历史学家的记忆》,经典语录“历史学以人类的活动为特定的现象,它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千姿百态,令人销魂,因此,它比其他学科更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其实,这两位中外史学大家的思想,用于章开沅自己也非常合适。他所崇拜的这两位史学家的思想境界,也正是他的“心之所向,身之所往,终至所归”。纵观章开沅的一生,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先生所向往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学家的境界,他自己生前已经做到了;章开沅先生堪称一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千姿百态,令人销魂”的历史学家!
二
如果说,章开沅先生去世一周年时,我写的那篇文章是缅怀先生的思想品格和学术贡献;先生去世两周年的那篇文章,专写他的“张謇情结”;那么,现在这一篇,便是写如何运用先生的思想指导我们开展张謇研究。
“上下延伸”的实质是历史的连续性,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连续统一体。“横向贯通”的精髓,是注意社会各个部分之间的有机联系以及史学与相关学科的融合。具体到张謇研究,章开沅先生认为,“研究这样的历史人物,需要有许多学科介入。除了文、史、哲、经以外,社会学、人类学、宗教学、城市规划学、水利学乃至戏剧、美术、医学等,从相关理论到方法都应该加以运用与整合。”这是我在章开沅去世一周年纪念文章中的一段话,也是对先生关于“上下延伸”和“横向会通”学术思想的初步认识。现在我觉得,或许可以进一步地认为(我对章开沅的认识也在不断地“升华”):“上下延伸”和“横向会通”的学术思想,也适用于张謇研究。我们不妨尝试着把章开沅关于“上下延伸”和“横向会通”那段论述的主体“中国近代史”全都置换为“张謇研究”,看看是否可以成立:
“上下延伸”是从时间上走出张謇研究,横向会通是从空间上走出张謇研究,而走出又都是为了回归张謇研究,张謇研究毕竟是我们研究的主体。只有把张謇研究置身于更为绵长的多层次多向度的时间里和更为广阔的多层次多维度的空间里,我们的张謇研究才有可能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
从逻辑上讲,这样的“置换”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张謇研究属于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范畴。问题是,张謇研究如何“上下延伸”和“横向会通”?
关于张謇研究的“上下延伸”,有两层意思。1.对张謇人物的研究,要放在他所处社会的历史长河中进行研究。一是从1853年张謇出生前后的中国政治经济社会和张謇家庭状况,到张謇的未成年时期或未获取功名之前的若干年。这一时期我们可以称之为“前张謇时代” 或“张謇萌芽时代”。二是张謇获取功名、走上实业救国之路、并取得辉煌成就的若干年。这段时间可称为“张謇时代”,下限到先生去世。三是张謇虽已去世但他的社会影响尚存的若干年,此阶段可称为“后张謇时代”,时间可以截至新中国成立或者是“文革”之前。四是张謇的时代早已过去,但他作为历史人物对当代仍有意义和价值的若干年,或可称为 “张謇精神与当代”。这个阶段尚在进行时。现在的张謇研究,人们比较多的还是集中在第二个“若干年”即张謇的实业救国之路或曰事业辉煌期(近两年受政治因素影响,第四个“若干年”的研究逐渐多了起来),而其他几个“若干年”的研究则相对薄弱。如果能够“上下延伸”,多几个“若干年”地串联研究,或许会更加客观、准确,更为深入、细致地了解与研究张謇。2.“张謇研究”这项工作(事业)本身的“可持续发展”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有个“上下延伸”的问题。章开沅先生2007年在《展望21世纪的张謇研究》中指出,“我说张謇研究有可能持续发展,并不等于说它一定能持续发展。把可能变成现实,关键在于张謇研究者自身的努力,而且不是一般的努力。”(《章开沅文集》第五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50-451页)对我们南通张謇研究中心,先生可以说是关心与担心并存。他说,“我最关心(也可说是担心)的还是南通这个研究中心。中心就是根据地,也就是张謇研究最紧要的安身立命之处。南通张謇研究中心的健全与否,关系着张謇研究的全局,甚至关系着它的成败兴衰。”(同上,第451页)2013年先生已是87岁高龄了,最后一次来南通,在博物苑参加在纪念张謇160周年诞辰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的讲话中说,“我谈不了多少真正做学问的话,我就是讲一些怎么样把张謇研究,能够在比较长的时间里面延续下去,能够不断地繁荣发展。现在,老争这个是不是‘张謇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张謇研究的意义是有目共睹、世界公认的。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样把张謇的研究,不断地完善、不断地延续,好的学者一代一代地青胜于蓝,这才是最重要的。”(张謇研究中心编《张謇复兴中华的认识与实践——纪念张謇160周年诞辰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9页)“不断地完善、不断地延续”,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顾问,最后对我们的殷切期望。先生虽然没谈“多少真正做学问的话”,可是在我看来,他对我们的殷切期望远比“做学问的话”重要得多!今年,是张謇研究中心成立40周年,探讨一下张謇研究如何“可持续发展”,或许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关于张謇研究的“横向会通”也有两层意思。1.张謇人物的比较研究。章开沅先生曾经说过,“比较研究虽然已经倡言多年,但至今仍是张謇研究的软肋。张謇不是一个孤立的人,他是清末民初新出现的绅商群体之一员。需要在群体内与其他有代表性的成员……相比较,与其他不同地区不同类型的著名绅商相比较。”他还倡导与国外早期企业家的比较研究。并指出,“只有比较研究的扩展,才能促使张謇研究走出南通,走出中国,在全球视野的观照下实现真正的国际对话。”(2006年11月26日在第四届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演讲稿,后以《展望二十一世纪的张謇研究》为题刊于《南通大学学报》2007年第一期,收入《章开沅文集》第五卷第452-453页)可以看出,这段2006年的讲话与2002年“走出中国近代史”的讲话,精神是完全一致的。这也就印证了我们刚才将章开沅先生关于“上下延伸”和“横向会通”那段论述的主体“中国近代史”置换为“张謇研究”,是完全可以成立的。2.史学与其他学科的合作研究。关于这一点,章开沅先生有过多次论述。如,2002年为《近代史学刊》写的发刊词中讲道,“就当代学术科际整合发展趋势而言,我们也需要继续努力把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文化学、人类学、宗教学、心理学等相关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引进史学研究,不宜墨守单一的考据实证成规,妨碍本学科开创新局面。”(《走出中国近代史》第40页)这是就中国近代史宏观上研究而言,具体到张謇研究,章开沅也有专门论述。比如说,在《展望二十一世纪的张謇研究》这篇不太长(三千来字)的演讲中,他就多次谈到学科融合的问题。除了我在章开沅去世一周年纪念文章中讲过的“研究(张謇)这样的历史人物,需要有许多学科介入”的那段话。先生他还说,张謇“研究者已经不仅限于文史专家,经济、工程、艺术等方面的卓越人才加盟,促使张謇研究拥有更为广阔的视野与空间。”(《章开沅文集》第五卷第450页)“张謇研究不能消极地等待其他学科加盟,而应该更为主动地走出去,与其他学科对话、沟通以增进相互理解,从而合力将其提升到更高境界。历史学者与其他学科专家可以合作的空间很大,如科学、学术、知识结构、价值观念、文化艺术、城市建设、社会福利、企业管理、经济立法等领域,都可以合作研究。”请注意,先生这段讲话再次讲到张謇研究要“走出去”的问题。套用先生《走出中国近代史》中的那段话,我们应该可以说:走出张謇研究,是为了更好地回归张謇研究。
“上下延伸”,是解决孤立地看待张謇所处的时代与社会的局限性问题,几个不同的“若干年”之间有着上下(前后)的紧密联系,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横向会通”,是解决孤立地看待张謇个人和孤立地看待历史学科的局限性问题,他们(它们)是有着左右、交叉联系的,具有空间上的融合性。只有把张謇研究“置于更为绵长的时间和更为广阔的空间里”,张謇研究“才有可能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
余 论
最后,有两点具体的建议:
1. 关于纪念章开沅。缅怀先生的最好方式,就是研学他的思想。建议:每年5月28日为章开沅思想研学分享会,主要研学他的张謇研究成果,适量兼顾其他成果。章开沅研究张謇的著述,概括起来有“三个一”:一稿(《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1986年)、 一传(《张謇传》,2000年)、一论(《论张謇》2006年,收入先生各时期论文18篇,另有后期4篇收入2015年出版的《章开沅文集》第五卷,1篇收入《张謇复兴中华的认识与实践——纪念张謇160周年诞辰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共计23篇)。章开沅思想研学分享会每年可确定三四个主讲人,其他与会者可自由发言。规模不一定大,学术沙龙的性质。
2. 关于学习张謇著作(《张謇全集》)。建议:每月举办1次《张謇全集》研读分享会。我这几年颇有体会:读张謇的原著十分必要、非常重要。近4年,我读了3遍《张謇全集》(2020年写《张謇与周易》读第一遍,2023年写《张謇与<礼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读第二遍,今年为了写《张謇的美学思想》读第三遍。虽说是粗读甚至于浏览,但每次都有收获的喜悦(比如说,去年我写的那篇《张謇与礼记》,文中说《张謇全集》中有107次提到《礼记》,最近翻阅《全集》,发现不止107次,而是129次——以后再读《全集》可能还有新的发现)。所以,我很愿意把通过读《全集》所收获的喜悦分享给大家。《张謇全集》研读分享会的活动形式,每次可研读《全集》的某一篇文章,也可将有联系的若干篇串在一起研读。活动周期每月一次,一年就是12次,年积月累,可望形成研读张謇原著的好学风。
(本文作者系南通市社科联原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