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纪念张謇研究中心成立40周年，本站今天推出南通市社科联原秘书长蒋建民先生的精心之作《张謇美学思想初探》，这是我们目前见到的第一篇全面、系统地论述张謇美学思想的论文。因本文篇幅较长，拟分为三次刊出，希望引起张謇研究爱好者和广大网民的关注和讨论。今天刊出的是上篇。

张謇美学思想初探（上篇）

蒋建民

引 言

章开沅先生曾经指出，“张謇除忙于各项实业、事业的创办与经营外，他还有一个相当丰富而美好的精神世界。他有自己的业余爱好，更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他爱诗文，爱书画，爱戏曲，爱刺绣，爱园林，爱建筑，……爱人世间乃至宇宙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他对美的痴迷并非要把美的事物拥为私有，他与世俗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不同，他对美只有欣赏而不想占有。他的胸怀是博大的，他愿意推己及人，把美好的事物让社会共享。他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在南通营造美的文化氛围，渴望建成一个美的南通，包括自然环境、人文景观和居民素质。当然，他绝非独善其身，也绝不满足于在南通营造美。他的一切努力都着眼于全国，着眼于世界。……不仅把美好的事物而且把美好的精神，奉献给江苏，奉献给全国，奉献给世界。”（章开沅《张謇传》，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0.352.）先生的这段话，出自2000年出版的《张謇传》。大家知道，《张謇传》是在1986年出版的《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以下简称《传稿》）的基础上修订充实的，《传稿》中原本并没有这一段话。按照先生的说法，《张謇传》对《传稿》的“修订充实”具体有4个方面，其中之一是对张謇的精神世界作进一步发掘。

上述这段话，便是章开沅先生对张謇精神世界“作进一步发掘”的重要成果。这段话，或许是先生所有著述中对张謇精神世界的最集中、最完整的描述。此描述呈现给读者的张謇精神世界“相当丰富而美好”，其中有11处“美”或“美好”。这么多的“美”集中在一起并上升到理论层面，便衍生出了我这篇文章的标题：《张謇美学思想初探》。文中除了11处字面上的“美”，还有文字上没写、内容中却蕴含着美的地方。如，“他有自己的业余爱好，更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什么是“艺术追求”？美呀；还有，“他的胸怀是博大的，他愿意推己及人，把美好的事物让社会共享。”什么是“胸怀是博大的”？心灵美呀！看了这段话，更加坚定了我探索张謇美学思想的勇气。

如果说，章开沅先生的这段话让我看到了研究张謇美学思想的可能性的话；先生的另一段话，则让我看到了研究张謇美学思想的必要性。他在《张謇传》自序中写道，“我研究张謇虽然动手较早，但过去主要是侧重于研究张謇其事……，这次修改虽然时间仍较仓猝，但我决心加强描绘与剖析张謇其人，特别是他的心理活动与精神世界。或许这仍然是浅尝辄止，但毕竟是体现了新的思路。希望有若干比我年轻的学者在这方面投入更为富有成效的努力。因为，张謇的精神世界正如他的事业实践，涉及的范围太广，而内容又极为丰富，怎么写也自觉挂一漏万，这一深沉的缺憾只有靠众多学者，特别是年轻学者的共同努力，才能逐步给以弥补。”先生的这段话不长，但信息量大、新意迭出。他为研究张謇提出了“新的思路”， 即“加强描绘与剖析张謇其人，特别是他的心理活动与精神世界”（包括美学思想）。我已不年轻，也愿为弥补“这一深沉的缺憾”做一份努力，哪怕是“浅尝辄止”，哪怕是“挂一漏万”。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怀着崇敬的心情，共同走进张謇的美学世界，领略他的壮美人生。

一

1917年，张謇先生在《南通公园开幕演说词》中说，“窃思世界各国莫不有公园。美之大都会，公园有达二十余所者，规模亦可谓宏矣。我县自治为全国之模范，城区又为二十一区之领袖，无优美完备之公园，未免为地方之缺点。……公园应以尚美好洁为主旨，须广此知识于人人之谓也。兹试言日本，日之崛起在今前五十年，国人一种尚美好洁之性情，几成普通风气。……环顾我通，未尝无尚美好洁之人也，特无人以提倡之耳。若罗芬之塑像，向采旧法，近始改石膏。一试之于狼山观音像，再试之于画片，所制精美绝伦，视不在日人下。鄙人甚敬佩之。又如金沙张馨谷先生园艺，亦非蹈常袭故者流，将来必可成家。又如女工传习所余所长之刺绣，别出心裁，方之露香园顾绣实过之。鄙人甚愿萃世界美术于南通，尤愿由南通而推之全省全国。……东公园专为妇女儿童而设，游戏器现已赴美购置。如卫生环游器、验力器等，实含有算术与审美的意思。中公园则为美术的建筑（即建筑美学），虽工程远不如英美，然竭力做去，不厌求详，则为鄙人抱定之宗旨也。”（李明勋 尤世纬主编《张謇全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4.365-366,括号后加）

这段演说词中有3个“尚美好洁”。张謇先生经营南通近30年，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两个方面都取得了卓越成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也为学术界所共识。他生前或许未曾用过“精神文明”一词，“尚美好洁”应该是最接近精神文明的。何谓“尚美好洁”呢？它不是成语，是张謇独创的一个词组。单从字面上看，“尚美”，崇尚美好的事物，包括人的精神、文化和社会生活各个层面。“好洁”，狭义是形容“整洁、爱干净”，广义是“品德高尚、思想纯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有一则故事，讲述了战国时期卫国的将军骠骑因为不满朝廷的腐败而辞职归隐，在山中过着清贫而纯洁的生活，被人们称为“好洁骠骑”。后来，人们常用“好洁”来表示一个人的品质高尚、道德纯洁。尚美与好洁合为词组，可理解为：推崇与重视美好和纯洁的品质，强调对美好品质、美好事物的追求，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价值观。其实，“尚美好洁”第一次出现在《张謇全集》中，并不是1917年的《南通公园开幕演说词》，而是1909年的《题中国名画集》。文中写道：“往年，余游日本归，尝谓日本风俗学泰西较中国为近，其原因有二：一尚美，二好洁。”（《张謇全集》6.345）张謇1903年游历日本63天，尚美和好洁，是先生东游归来的重要感慨。1909年的《题中国名画集》中抒发了这种感慨，在这8年之后即1917年，张謇先生在《南通公园开幕演说词》中再次引发了这种感慨，“……日之崛起在今前五十年，国人一种尚美好洁之性情，几成普通风气。”稍有不同的是，原来尚美好洁是分开来讲的：“一尚美，二好洁”，现在合为一体了。

“尚美好洁”在张謇心目中的地位极为重要。建立南通公园“应以尚美好洁为主旨”或总纲。在这个总纲之下，张謇还讲了几个艺术的门类，比如，雕塑美、园艺美、刺绣美和建筑美。另外，先生在《南通公园开幕演说词》中,除了讲了“尚美好洁”这个主旨和几个具体的美，还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先是学习和吸收美，然后再营造和宣传美。“鄙人甚愿萃世界美术于南通，尤愿由南通而推之全省全国。”（先把世界各国好的美术技艺学习和吸收到南通来，然后再把南通所创造的美向全省全国推广）。他“爱人世间乃至宇宙间一切美好的东西。”（章开沅）不管是美国的还是日本的都可以为我所用。（建公园，是跟美国学的；“尚美好洁”的思想，又是受到日本的启发。）

“美学”一词是外来语，20世纪初由日本传译到中国；“审美”一词也是外来语，20世纪初在王国维的译著中开始出现。张謇虽读书甚多，但毕竟不在学术圈内，慢个半拍或一拍也很正常。所以，他在有些文章中该用“美学”的（拿今人眼观），却用“美术”代替。如，1920年《复梅兰芳函》中说，“……有志成美术通俗教育家并有志创良好剧场，此弟进境也。美术学中有戏剧，与专言通俗者不同。质言之，戏剧美术犹歌舞，舞今所无，歌可以昆曲、二黄赅之。”（《张謇全集》2.735）这里的3个“美术”似乎都应该是“美学”，尤其是“美术学中有戏剧”，（就差一步之遥了。我妄自揣测一下：先生当年写这句话时可能有犹豫：是“美术中有戏剧”呢？还是“美学中有戏剧”？“美学”是新鲜的舶来品，吃不准，就多写了一个字）。不能说他错，只能说是“慢了半拍”。再说了，“美学”与“美术”确有相通之处。“美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主要通过视觉语言来表达思想，包含绘画、雕塑、建筑、摄影、工艺等。而“美学”是研究艺术的，属于哲学的范畴。只不过，美学研究的艺术门类比较广，除了美术所表现的绘画、雕塑、建筑、摄影、工艺等空间艺术，还有其他门类。美学泰斗宗白华先生1920年曾在《美学与艺术略谈》中对艺术（美学）作以下的分类：“1.目所见的空间中表现的造型艺术：建筑、雕刻、图画。（这第一类应该是美术）2.耳所闻的时间中所表现的音调艺术：音乐、诗歌。3.同时在空间时间中表现的拟态艺术：跳舞、戏剧。”（宗白华《美学33讲》，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6）宗白华的观点在美学界比较有影响，也流传了好多年。但是毕竟是写于100年之前，现在应该不止这些分类。比如烹饪美学（美食），属于众多应用美学的一种，除了视觉，还需要味觉。再比如山水美学（自然美的一种），更是综合性感官的美。因此，“美学”的外延比“美术”要宽泛得多。

回到张謇。虽然“美学”一词到中国姗姗来迟，张謇先生并未及时地融入其中，但他也并不“落伍”。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虽然目前尚未发现《张謇全集》中有“美学”名词；不过，用“审美”的地方却有好几处(审美是人们对美的感知、欣赏和评价)。除了上面那篇《南通公园开幕演说词》中有一处“审美”。另如《为明岁公园征集通如海菊花大会启》中两次讲了“审美”：“导人民之好尚于清洁，分职业之农圃于审美，亦地方自治应有之事也。……导民于好尚清洁农圃审美之途。”（《张謇全集》5.260）

如果说，《南通公园开幕演说词》是从多角度展示张謇美学思想的话；接下来的例举，则主要是张謇关于美德的论述（美德是指人们美好善良的品德，既是伦理学的重要范畴，也是美学的范畴）。

1913年，张謇先生在《银行专修科演说》中说，“近几年来，我国银行事业不能谓之绝无进步，然而尚在幼稚时代。将来逐渐扩张而改革之，势必胥赖于新进之人才。故诸生所学，当患应用之不敷，毋患时世之不用。……诸生将来之地位，必不能无差异，然亦在诸生自为之耳。如道德优美，学术纯粹者，又何患乎莫之用哉！”（《张謇全集》4.277）“首重道德，次之学术。”（同上）“中国商业所以一蹶而不能起者，可一言以蔽之曰不学无术。”（同上）“是故学术不可不精，而道德尤不可不讲。中国商人之道德，素不讲求，信用堕落，弊窦丛生，破产停业，层见叠出，况银行员日与金钱为缘，更非有优美之道德，不足以恢宏信用，扩张营业。”（《张謇全集》4.277-278）“不然，学术虽精，必不能信用于人。综之如自度道德学术，俱属优美，又何患其学之无所有哉？”（《张謇全集》4.278）    

这段话，主要讲了“美德”（道德优美）的重要性。要求学生“道德优美，学术纯粹”。无独有偶。1911年6月在《北京商业学校演说》中说，“诸君既习商业，毕业后，总期无负所学，有所贡献社会，而服劳耐苦，尤为必不可缺之美德。”（《张謇全集》4.188.）在这篇演说中，张謇提出了“美德”的概念。1911年9月在《商业初等学校演说辞》中又说，“然更有一言为银行专科、商业初等诸生告者，则商业道德是也。商业无道德，则社会不能信用，虽有知识、技能，无所用之。故知识、技能与道德相辅，必技能、知识、道德三者全，而后商人之资格具。学校老师所指导诸生者，固崇技能、知识矣，而道德尤重。”（《张謇全集》4.195.) “道德优美”，固然是美，道德美；“学术纯粹”，也是美，学问美。所以张謇总结道，“道德学术俱属优美，又何患其学之无所用哉？”（《张謇全集》4.278）

第一组的两篇文章，是面上的分析，侧重于外在审美，关键词是“尚美好洁”；第二组的3篇文章，是截取一个点的专论，侧重于内心纯洁，关键词是“道德优美”。这5篇都是“干货”，是从《张謇全集》中爬罗剔抉出来的，是忠于原著的客观分析，也是张謇美学思想的集中体现。除了这5篇文章，《张謇全集》中应该还有一些美学观点与见解散见于各册，如同珍珠般地洒落其间，等待着我们去不断地发掘。这是文章的第一部分。讲了张謇美学思想的两个关键词：尚美好洁，道德优美。其间，也简单地串插了几个名词概念：美学、审美、美德。写到这里，可能有的同志要问了：以上都是你从《全集》中分析出来的所谓的美学思想，它果真具有理论上意义的美学吗？有，且很丰富。因为，美学的两个特征——美与善、情与理相统一（李泽厚 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先秦两汉篇）》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22-23）在张謇身上表现比较突出。无论是第一组的《南通公园开幕演说词》，还是第二组涉及美德的3篇文章，只要你仔细阅读，都不难发现其中的“美与善、情与理相统一”。关于美学的这两个特征，以后的内容中还会有所涉及。

接下来的第二部分，说得好听一点，或许是“原创”；说得不好听一点，可能是主观想象。其结果注定会“浅尝辄止”、“挂一漏万”（借用章开沅先生的话）。即便如此，还是要去发掘。因为张謇的精神世界（包括美学思想）相当丰富而美好。如果不去发掘，那将永远是“深沉的缺憾”。

（未完，待续）

（作者单位：南通市社科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