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研究(2022)》·新论集萃 ●
一个“寿”字说张謇
徐俊杰
张謇可谓寿矣,在他离世已近百年的时候,还是被人们所惦念。习近平总书记2020年7月21日《在企业家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从清末民初的张謇,到抗战时期的卢作孚、陈嘉庚,再到新中国成立后的荣毅仁、王光英,等等,都是爱国企业家的典范。”同年11月12日,在江苏考察调研的习近平总书记还专程来到南通博物苑,参观张謇生平展陈,了解张謇兴办实业救国、发展教育、从事社会公益事业情况,高度赞扬张謇是民营企业家的先贤和楷模。在习近平总书记的号召下,各地掀起学习张謇、研究张謇的热潮。
张謇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74岁,之所以不朽,用张謇的话说,就是“人恒以寿为重,其实人之寿不寿,不在年岁之多寡,而在事业之有无”。当然,在实业之外,还有传之更为久远的,那就是精神。在习近平总书记提及的五个方面,张謇是当之无愧的典范:富爱国情怀、勇于创新、诚信守法、担当社会责任、拥有国际视野。张謇在一首诗中写道:“仙自乐长生,人自重不朽。”作为一个从中国传统文化中走出来的伟大人物,张謇“自重不朽”,而“寿”亦紧随着他。
一、“寿”之以地
从张謇的高祖说起。《啬翁自订年谱》第一句话称:“余家自先高祖由石港迁金沙场东五里庙河南头总”,其中“石港、金沙”已匿玄机,“金石”二字即喻之寿,所谓寿如金石。汉尚方铜镜有文:“尚方作镜真大好,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寿如金石佳且好。”后世颇多书法、篆刻家以此二字入书、入印,皆取其“寿”意。如此则石港、金沙允称寿乡,张謇祖上便自寿乡来。
张謇祖上修谱,定子孙之字系,也可见其“寿”意。《南通张氏常乐支谱序》:“旧谱其字系,在乾隆三修谱掇常武之诗曰‘昭兹来许,绳其祖武’,比光绪癸卯四修则掇《书·太甲篇》曰‘慎乃俭德,惟怀永图’”。其“惟怀永图”之“永”者,长也,活得长久即为寿。张謇之父名彭年,亦含“寿”义。传统祝福语有“苏才郭福姬子彭年”一说,传彭祖活了八百岁,故“彭年”即长寿之谓,张謇的叔父名“彭庚”“彭寿”,也同此意。即便张謇的母亲“金”氏,也有“金石寿”的寓意。至于张謇正室徐夫人“徐”氏其实与长寿之彭祖亦有关联,徐姓人最早繁衍于今江苏徐州,徐州为尧封彭祖之大彭氏国所在地,古称彭城。
于是,张謇一出生,便与长寿之“长”字结缘:出生于长乐,小名长泰。而其兄弟数人小名则分别长源、长庆、长春、长发。说到小名,顺带说一下大名。《张謇日记》载其五岁的时候,“从海门邱畏之先生(大璋)读,命名吴起元,名仲兄吴庆华,叔兄吴首梅。”此金氏所生三人,俱从吴姓。后吴起元冒籍改名张育才。张謇兄弟五人通行之大名,则以次分别为誉、謩、詧、謇、警,皆以“言”字为底。而“张育才”真正改名“张謇”是在其25岁的时候,那么其他几人的名是否同时更改?按,张謇祖父张朝彦当年入赘吴圣揆家,生子张彭年,未按常俗用吴姓;张彭年先娶葛氏,生长子名誉,亦仍用张姓;张彭年再娶金氏,生二、三、四子,方用吴姓;葛氏再生幼子名警,仍用张姓。推测“誉”“警”二名并无更动,其意已“言”明,这是张家的名誉,当为张家之警示,而金夫人所生吴姓之三子,后皆从之更易。当然有可能同时,也有可能张謇所改最晚。其中二子吴庆华早夭,遂追名以“莫言”之“謩”。不管怎么说,此项更名之举,亦乃张氏长久之计。
二、“寿”之以时
古语道“忠孝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一直以来,中国人以读书应试为正道,参加科举考试是平民子弟走上仕途的主要方式。张謇也不例外,但科举之途并不顺畅。张謇的第一个功名是冒籍如皋所得的第二十六名附学生员,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如皋这个当年的“恩仇”之地,今日则被列入世界六大长寿之乡。张謇《外录自序》云:“综吾少壮之日月,婉转消磨于有司之试而应其求,盖三十有五年。”在四次会试皆被摒的情况下,张謇已绝仕进之想。
然而,“寿”缘忽现,张謇的机会来了。1894年慈禧太后六十万寿,特开恩科。张謇三兄在“江西奉委庆典随员,函请于父”,让张謇再考一次。父亲的话张謇不忍违背:“儿试诚苦,但儿年未老,我老而不耄,可更试一回。儿兄弟亦别久,藉此在京可两三月聚,我心亦慰。”应父命而作“最终之试”,张謇显然不甚积极:“余不敢违,然意固怯,迟迟乃行。”
此番会试,张謇居然中了第60名贡士。这就应了什么叫有意栽花,无心插柳。随后复试成绩更好,初定为十一名,又经翁同龢转手改为第十名,就此以一等之列进入殿试。
光绪皇帝《殿试策问》文近千字,以“寿”起:“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寅绍丕基,仰荷昊苍眷佑,兢兢业业。今二十年,恭逢皇太后六旬万寿,上维鲁颂寿母之诗,俯思大雅作人之化,特开庆榜,策试多士。”又以“寿”结:“夫朕以藐躬加于臣庶之上,受祖宗付托之重,惟思恪遵慈训,周知民隐,旁求俊乂,孜孜为治,以跻斯世于仁寿之域。尔多士各抒谠论,毋泛毋隐。朕将亲览焉。”《啬翁自订年谱》载“殿试四策,问河渠、经籍、选举、盐铁,具本朱子学说对。阅卷大臣八人,张相国之万、协揆麟书、李尚书鸿藻、翁尚书同龢、薛尚书允升、唐侍郎景崇、汪侍郎鸣銮、侍郎志锐。”
三日后发榜,张謇在“乾清宫听宣,以一甲第一名引见。”个中虽颇周折,但因缘际会,张謇必中,其内情具见于王仪郑《蜷庐随笔》。先有收卷官黄思永帮忙:“黄展阅其卷,乃中有空白一字,殆挖补错误,后遂忘填者。黄取怀中笔墨为之补书……又抬头错误,恩字误作单抬,黄复为于恩字上补一圣字,补成后送翁叔平相国阅定,盖知张为翁所极赏之门生也。”又有翁同龢力争:“翁师傅得张季直卷,必欲置诸第一,张子青不许,几欲忿争。”又有李鸿藻助翁公与张之万(子青)相争,谓:“吾所阅定之沈卫一卷.通场所无。今亦愿让状元与张,幸公俯从。”状元,是张謇最深入人心的名号,亦其寿也。
三、“寿”之以人
在张謇一生中,总是有“寿”者出现。
1876年补廪膳生试得第一,张謇“感恩知己”,称宠其“以茂才异等之誉”,主试学使为长乐林天龄;1889年应礼部会试,头场副主试官为礼部右侍郎廖寿恒; 1884年在朝鲜期间,吴长庆病逝后,张謇与其兄张詧被难于庆军将领黄仕林,及时出手相救者为袁保龄;1898年张謇、文廷式、何嗣焜、郑孝胥在郑观应家,与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商谈亚洲事宜,日人名小田切万寿之助;应张謇先生之聘来到南通,参与通州民立师范学校的创建,并担任化学、物理、算学教习的日本学者名为吉泽嘉寿之丞;张謇东游日本,访问日本西京织染学校校长,由其“导观各教室、工场”,其名为金子笃寿;1906年,被张謇派往英国调查,采购分厂纺织机器设备的是郁寿丰;1913年,张謇出任农商总长的“名流内阁”,其总理大臣为熊希龄;1915年,张孝若大婚,被延为“冠礼大宾”的是太仓王康寿。另外还有像南通图书馆馆长陈祺寿、亲家余寿平、宗室友寿富等,皆为“寿”者。
而为张謇所最为看重者,是另外三人:汤寿潜、张同寿、沈寿,分别可看作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代表。
汤寿潜,原名汤震,字蜇先,浙江萧山人。《啬翁自订年谱》光绪十五年 (1889)载:“九月……始识山阴汤蛰先(寿潜),与为友。”二人重要的合作是在立宪运动中,他们组织编译刊印《宪法义解》、《日本宪法》、《日本议会史》等书,分送各方面重要人士。上海成立预备立宪公会,郑孝胥为会长,张謇、汤寿潜列为副会长。张謇晚年曾将二人交往予以总结:“予获交汤君,垂三十年,粗能详其志事。方是时,朝野汹汹,争欲致力革新之业,予与君亦各树议立事,国人并称之曰‘张汤’”。
张同寿,字作三,浙江南浔人,11岁就去钱庄做学徒,后到南通在张謇手下办事。大生创厂初期元老,财务总管。大生纱厂第一次股东大会聘其为会计所长。手握大生财权,为大生至关重要的人物。在张謇事业走向鼎盛的时候,“实际事务上,大生由张作三负责,垦牧由江知源负责。他们和大生上海事务所的吴季诚,掌握了南通实业系统的大权”(刘培林著《末代状元张謇传奇》)。他追随张謇几十年,廉洁奉公,颇为张氏兄弟倚重。后因以私宅向大生作抵押借款,为人担保失败,引咎辞职。经张謇挽留,受聘为沪事务所顾问。张謇晚年在给儿子张孝若的信中称:“今于友辈中察得真有休戚相关,临难不却之忠者,吴寄尘、张作三、江知源、章静轩数人耳。”
沈寿,原名沈云芝,字雪君,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少小学习刺绣,颇负盛名,光绪三十年(1904),其夫余觉得悉慈禧70寿辰,以所绣《八仙上寿图》《无量寿佛图》等为寿礼。慈禧大悦,亲笔手书“福”“寿”两字相赠,沈云芝由此更名沈寿。1914年,张謇“恐其艺之不果传也,则于南通女师范学校附设绣工,延寿主任”。几年后,沈寿病且日益加重,张謇“益惧其艺之不传而事之无终也”,遂“时时叩所谓法”,分类记之,积数月而成《雪宧绣谱》,所谓“无一字不自謇出,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沈寿去世后,张謇挽以联“真美术专家,称寿于艺,寿不称于名,才士数奇,如是如是。亦学诗女弟,视余犹父,余得视犹子,夫人为恸,丧予丧予。”为沈寿“称寿于艺”,张謇也是用心良苦。
四、“寿”之以道
张謇传之最广的名言是:“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所谓“不与草木同腐”者,即言其寿也。于是 “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他想用有限的人生努力创造永恒的事业。正如他曾对日本友人驹井德三言:“予为事业生,当为事业死”。
张謇所言“有用事业”的源头为大生纱厂。“大生”二字,语源《周易·系辞》“天地之大德曰生”。德无量而寿无量,《中庸》:“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张謇获“寿”之道便是一个“德”字。而这个“德”字,在实际操作中,则被张謇分解为两大理念:一个为“生”,一个为“养”。
张謇以“生”字为核心理念,采取企业一体化发展战略,用大生纱厂作龙头,先后创办了广生油厂、资生铁冶厂、阜生蚕桑公司、颐生酿造公司、泽生水利船闸公司、懋生房地产公司,希望达到大兴(面厂)、大隆(皂厂)、大昌(纸厂)、大达(轮步公司)。胡适尝言:“张謇独力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三十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 这种生生不息的气象,是张謇先生的大德所造,也正是张謇所期望的“寿”。这从大生纱厂的商标中也能看出端倪:大生一厂纱所用商标为魁星,契合张謇身份,亦显其纱业夺魁的雄心;二厂纱即用寿星商标,图案还是辗转从赵凤昌处摹来;三厂纱所用“老人头”商标,则取材于祝寿常用之东方朔偷桃图,东方朔并以长命一万八千岁以上而被奉为寿星。
至于“养”,主要体现在张謇的教育、慈善事业中。张謇自道:“謇自乙未以后,经始实业;辛丑以后,经始教育;丁未以后,乃措意于慈善。盖失教之民与失养之民,苟悉置而不为之所,为地方自治之缺憾者小,为国家政治之隐忧者大也。南通教育、慈善之发端,皆由实业。”其中针对“失教之民与失养之民”,张謇兴办教育与慈善,以养成可用之人才和纯良之民风。所办学校之多,罕有其匹,且能自成完整体系,其影响及于后世;所兴慈善之广,遍及所至,且能自辟其源,其作为允称楷模。二者皆为寿世之举。而最能体现其“养”民之道者,莫过于所兴办之养老院。三个养老院,均为张謇弟兄以所获寿资先后创办。张謇在第三养老院开幕时说:“夫养老,慈善事也。迷信者谓积阴功,沽名者谓博虚誉。鄙人却无此意。不过自己安乐,便想人家困苦,虽个人力量有限,不能普济,然救得一人,总觉心安一点。”在这里,张謇说出了一个重要的道理,那就是道德的第一目的在顾及他人。1920年,张謇贺三兄七旬大寿,改南公园“巢翠溪堂”为千龄观,寿宴请60岁以上的老人数十人,也将私寿做成公益。张謇亲撰《千龄观记》,阐明建观目的“一以敬兄,一以增公园景物,公益也”,“私暂而公久焉”,“要容敬老万人来”。
最后读一下张謇先生的《濠阳小筑曼寿堂跋》:“濠阳小筑为留先叔父故居之纪念。甫成,以半借雪君养疴,而半为吾暇时之休止。叔父始尝讳寿,雪君则复名寿,欲寿者,古今人之所同也。汉《安世房中歌》言‘世曼寿’,曼故有引而长之之义,乃取以名吾堂。”其中“欲寿者,古今人之所同也”,是张謇心声。张謇还专门请人治阳文印一方,虽不常用,于本文却很重要,印文为“曼寿堂主人啬盦”。
(作者简介:徐俊杰,海门区张謇研究会
副会长,海门区历史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