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之先生:
前天接到你的信并传序,我真铭刻心骨了!
这一回我求你作序,论理极应该将传记全稿送上请教,等你看后做序。但是我已将全稿付去排印了,所以只好先将目录送上。难得你看了目录就给我做序了,越发可感了!
你这篇序,关于传记在文学上的价值和努力做传记的途径,尽量发挥,周详指示,我很得到不少的启发。你问我有没有不可用之处,格外见得你的谦量,叫我佩服。
你说从前没有纪实传言的碑传,其根本原因,不失于谀颂,便失于诋诬,这种见解,确是定论。
我想,从前碑传所以不能纪实传真,专说假话:第一,因为本人没有什么可说,只好想出话来凑成文章。第二,因为世间都认为碑传是一种虚荣,只要好看,不管虚实。第三,因为文人做买卖式的文章,只要凑成缴卷,也不管所做的人是否符合。我还觉得中国文学上碑志还有好的,讲到传记,除掉你所举的二三种外,简直找不出好的了。最大的原因,还是文体的障碍。
古今中外凡成为伟大人物的,本来一个人同时总有几种特长:有的是文学家兼政治家,有的是科学家兼哲学家,也有的是军事家兼文学家,这些人着实不少。譬如我父是个文人,但同时有事业,有政见,所以他的著作不是单纯的文集,他的传记也不单纯是家传。我这回做传记,抱定一个主意,就是对于我父一生主张的变迁,出处的关系,他的人格,他的志事,连他所交的朋友和游宴的琐事,只要是我父亲口说的话,亲手做的事,只要能表现他的个性,不问他怎样寻常,不管他有无忌讳,我都尽力竭思,信笔直写。总想从各方面衬托放射出一个真的我父,活的我父。我希望读了我父的传记,就好像见了我父其人。话虽这样讲,这样设计,可是我的能力,哪配做这个工作,达这个目的呀?
你称我父为失败的英雄,这话确当得很,就是我父本人也承认的。因为他生平志事没有实现的,何止百分之八九十,只遗留了许多实地测验的具体计画。数十年来,他想办地方普及教育和民兵制度,没有成功;他想办通海一带大电力厂、大纺织染厂,没有成功;他想垦辟沿海几百万亩的荒田,没有成功;他想疏治淮、运、江、湖、松、辽诸水道,没有成功;他想实现棉铁政策、改革盐法和划一度衡量,没有成功。——没有成功,不是失败吗?你的眼光看到我父一生的成功,只是一小部分,只是引路发端,距离他的志愿抱负,还远得很呢!到他瞑目,终于是个失败的英雄。这种评论,岂是寻常的颂扬!不是你说不出,是我父当不起。
你说我做我父的传记是“爱的工作”,我读到这里,不觉泪下了。自我父逝世以后,我好譬一只失巢的小鸟,好譬一片离树的秋叶,多么的孤苦飘零。父子之爱,人生只有一回,地久天长,终身惘惘,从不作飞傍青云、再上高枝之想。加之中国的社会环境所给与我们青年走的路,太狭仄了;前面高山要攒爬,后面大海要堕落。所以我发誓关着门埋着头编理父书;今日以后,还是死心塌地做这个工作。我希望你永远做我的监誓人。
你所说做传记该用的绣花针和大刀阔斧,我这回都用的。可不知道用得对不对、好不好。我父的身份神情,究竟写出没有写出。等你看过我的书,再听你的按语罢;我自己实在没有多大把握。
你序内奖勉我的地方,真叫我汗流浃背,无地自容,惟有格外加鞭奋勉而已。
你病后帮我做序,这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张孝若 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