啬公秘书 诗坛健将
——记翰墨林印书局首任经理诸宗元
□ 孙海雄
张謇先生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创办民立通州师范学校,开中国师范学校之先河。为解决师范学校的教材、讲义问题,张謇邀张詧等五人于翌年出资集股创设“翰墨林印书局有限公司”,推选张詧为总经理。张謇亲拟《翰墨林书局章程》,阐明创设书局的宗旨:“因兴师范学校,乃兴印书局。有印书局,而后师范之讲义、教材之编辑布行不致稽时。”光绪三十年(1904年)7月,该书局经两江总督魏光焘批准正式获得出版权。
张詧在江西为官前后达十余年,与江西的官宦与士绅自然很熟悉。担任书局总经理的他此时想起了在江西时结识的好友诸宗元,此人文采出众,喜结交士类,若聘请此人来书局,一则完全能胜任图书的编校工作,二则可借助其人交游广泛的优势为日后图书的出版发行打开渠道,于是力聘诸宗元来南通襄助自己。
一、诸宗元其人
诸宗元先生小像
诸宗元(1875—1932),字贞壮,又字贞长、真长,号大至,祖籍浙江山阴(绍兴),出生成长在江西,讲话也是江西口音。绍兴素来出“师爷”,诸宗元自幼随父游幕于江西福县等地,弱冠以后亦历掌江西各县文牍,可谓是子承父业。少年用心读书,师从名士桂伯华(江西九江人,皮锡瑞弟子。光绪二十三年丁酉举人,经学词章,根底深厚,有《九江桂伯华先生遗诗》行世)。娶安徽桐城姚氏为妻。妻姚氏可能与范当世继室姚蕴素是桐城姚氏宗亲,由此,诸宗元在安徽桐城拜谒岳家时,得以向范当世、马其昶(姚蕴素姐夫)和姚永朴、姚永概兄弟问业。诸宗元《赠梅泉》诗中有句:“我少婚桐城,奉手随马(通伯丈其昶)姚(仲实师与叔节三丈永概)”而在《病中忆范丈无错(范当世)昔年所见语者为诗纪之并效其体》诗中有句: “昔闻范翁言,病卧憎群儿。挥斥不忍去,复逐群儿嬉。其病亦霍然,此理不可推。”诸宗元的诗风格也与范当世为近。因服膺魏源(字默深)、龚自珍(号定庵)之学,于是自题其书斋曰:“默定书堂”。其诗“不名一家,而所诣与范肯堂(当世)为近”,允称近代诗坛健将,声播士林。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诸宗元应浙江乡试,得中副贡生,时年28岁。翌年,接受张詧先生之邀,来南通任翰墨林印书局经理,负责图书的编校工作。由于诸宗元“笔札雅驯,诗文渊懿”(夏敬观《忍古楼词话·诸贞长小传》),深得张謇先生赏识,请他兼司笔砚,实际担任啬公身边的高级幕宾。来南通不久,诸宗元便推荐同在江西南昌的绍兴同乡好友李祯(苦李)来翰墨林印书局任会计。张謇常坐镇上海大生账房,并拟发起成立中国图书公司,作为幕宾的诸宗元也随啬公来到上海,李祯遂继任翰墨林印书局经理。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邓实发起成立国学保存会,会址初设于上海虹口铁马路北爱而迈路,后移至英租界四马路东惠福里。其宗旨是以颂扬宋明遗民事迹的形式,来反对满清君主的封建统治。并创刊《国粹学报》,以“发明国学,保存国粹”为号召,宣传排满复汉思想。章炳麟、诸宗元、马叙伦、邓实、刘师培、黄节、陈去病等是会中重要成员。可见此时的诸宗元已与章太炎、陈去病等一样萌生反清思想。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9月,为配合立宪运动及宣传地方自治,张謇创办了南通历史上第一种报纸——《星报》。因其逢星期日出版一期,故名《星报》,由南通翰墨林印书局出版发行,翰墨林总编辑诸宗元任主笔。
从这一年起,诸宗元入江西按察使瑞澂(字莘儒,号恕斋,满洲正黄旗人)之幕。瑞澂是大学士琦善之孙,黑龙江将军恭镗之子,可谓是官运亨通,先是升任江苏布政使,宣统元年(1909年),又连升江苏巡抚,诸宗元亦随瑞澂驻节苏州。是年,诸宗元加入南社,成为南社最初的一批社员。
南社在苏州虎丘张国维祠举行第一次“雅集”
前排右二柳亚子,中排右二诸宗元,后排右一黄宾虹
南社是中国近现代有重要影响的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发起人是柳亚子、高旭和陈去病等 。南社受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影响,取“操南音,不忘本也”之意,支持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倡导民族气节,反对满清王朝的腐朽统治,为辛亥革命做了非常重要的舆论准备。1909年11月13日,南社在苏州虎丘张国维祠举行第一次“雅集”, 在与会的陈去病、柳亚子、朱梁任、庞檗子、陈陶遗、沈道非、俞剑华、冯心侠、赵厚生、林立山、林秋叶、朱少屏、诸贞壮、胡栗长、黄宾虹、蔡哲夫、景耀月等17人中,同盟会会员就有14人,会议宣告南社成立。
诸宗元作为江苏巡抚瑞澂的红人,以幕友的身份对南社及同盟会等进步党人的活动多有掩护,遇有巡抚衙门缉拿进步党人,及时通风报信,使反清革命力量免受损失。
是年,诸宗元初识吴昌硕于苏州癖斯堂(吴昌硕在苏州的住所),诸敬吴是金石书画大家,吴爱诸的诗才,二人遂成忘年交。
宣统二年(1910年),瑞澂再次升任湖广总督成为封疆大吏,诸宗元随幕驻节武昌。由于长期担任幕宾,深得信赖,诸宗元经瑞澂向朝廷荐保至直隶州知州,署湖北黄州知府。同在总督府任幕僚的还有王潜刚(字饶生,号度公,安徽霍邱人。海门同知王宾之子,张謇门生)、任绳祖(字心白,浙江山阴人)。瑞澂擢升湖广总督后,奏请调李宣龚(字拔可,福建闽县人。光绪甲午科举人,曾在南通州监榷)以湖北候补知府随幕。
这一年,67岁的吴昌硕得商言志(字笙伯,以字行,浙江嵊县人。晚清民国时画家,曾为张之洞幕僚,诸宗元二姐夫)相伴,从苏州经南京沿长江溯流而上至武汉,过黄河铁桥抵达北京,这也是吴缶翁生平最后一次远游。在武汉期间,作为晚辈和忘年知交的诸宗元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此时的诸宗元年轻倜傥,每次宴请吴昌硕都请歌伎助兴,缶老起初还有些不适应,比较拘谨,只坐在一旁观看;宗元则如鱼得水,放浪形骸。但听过几次戏后,缶老居然喜欢上了京剧,晚年还成为一些娱乐场所的常客。
吴昌硕在武汉期间,还有一桩趣事可述。与诸宗元同在总督府的幕友任绳祖是农家子出身,其貌不扬,穿着又很朴素随意,他素来仰慕吴昌硕是金石书画大家,因此对吴缶翁毕恭毕敬,态度谦恭;吴昌硕见他一身的打扮误以为是仆役一类的下人,故对他未给予应有之礼遇与尊重。后见总督府的人遇到他都很礼敬,讶问诸宗元才知道原来任绳祖是他的同僚,并深得总督大人宠信。于是,吴昌硕特地写了一副对联赠任绳祖以表歉意。
《张謇日记》载宣统二年(1910年)十一月,张謇欲溯江而上,到湖北武昌与湖广总督瑞澂谈兴实业、办教育及内阁与国会等方面的政事,争取这位封疆大吏的理解与支持。二十五日早八时,张謇一行抵达汉口,瑞澂派小轮船来迎接他们下榻武昌。二十六日,张謇在总督府看到各省督抚合请国会内阁的电奏。二十七日,诸宗元、王潜刚陪张謇同游黄鹤楼,晚上诸宗元、王潜刚同做东宴请张謇一行以尽地主之谊。
宣统三年辛亥八月十三日(1911年10月4日),为庆祝大生集团扩展到了长江中游地区,张謇专程前往武昌出席湖北大维纱厂的开工典礼。八月十四日,拜会湖广总督瑞澂和他的幕僚诸宗元。八月十八日晚,瑞澂设宴为张謇践行。八月十九日(10月10日)一早,接诸宗元来信,得知昨夜十时半汉口捕获两名革命党人,于是武昌开始全城搜捕革命党。武昌突然全城戒备并关闭所有关口,直至上午十点,张謇一行才得以过江前往汉口,当晚八时登上“襄阳”轮启程返回江苏。“襄阳号”因故耽搁至晚上十点才开船,船行不远,遥见武昌草湖门工程营方向燃起大火,火光冲天,“舟行二十余里,犹见火光熊熊上烛天也”(《张謇日记》),武昌起义爆发了。八月二十一日船行至安庆,张謇才悉知武昌已于十九日夜三时后失守,总督瑞澂提前弃城乘军舰逃往上海。张謇一行于当晚在安庆换乘“江宽”轮,船上挤满了躲避战火的人,已无卧榻可栖,只得挤在船上的账房里暂时栖身。八月二十二日早上,张謇在“江宽”轮上遇到了从武昌避祸逃出来的诸宗元,从诸宗元的描述中更详细了解了事情的起因与经过。诸宗元此时患有喉疾,于是与张謇一起在南京下关码头登岸。据孙支厦《张謇在武昌起义后的几天中》记述:“诸宗元说,他从汉口动身的那天,到码头的途中,秩序大乱。他随身带了二百银元,挤不向前,只顾逃命,连银元都丢掉。”可见当时情势之危机,秩序之混乱。
民国元年五月二十五日(1912年7月1日),逢张謇六十寿诞,诸宗元专程从上海赶到南通贺寿,并为啬公奉上《六十寿序》。同撰《寿序》的还有南通女师校长方唯一。《张謇日记》载:“五月二十六日,客渐散。方唯一赠文胜诸贞长作,方文气犹能举其体,词犹能达其意,诸文功候不逮,正坐操之未熟耳。”评二人所撰《寿序》,以为“方唯一赠文胜诸贞长作”。
这一年,王潜刚被北洋政府任命为东海关监督,这是一个集军、政、外交于一身的要职。东海关官署位于山东烟台芝罘半岛。王潜刚到任不久,急需用人,便想起了往日在湖广总督府的同事,于是电请李拔可、诸宗元来东海关帮自己,稍后任绳祖也来了。于是,昔日瑞澂的几位幕僚又在山东芝罘聚首了。
民国二年(1913年),张謇就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兼全国水利局总裁,诸宗元任水利局佥事,实际是应张謇之聘赴京担任其秘书。
民国三年(1914年)八月十七日,逢假期,中午张謇与熊希龄、梁启超、诸宗元相约到京华春酒家小酌,午饭后到天乐园戏院同观梅兰芳的京剧。是年,诸宗元为吴昌硕撰《缶庐先生小传》,此为吴缶翁的首篇传记。
民国四年(1915年)六月二日,张謇启程赴京,同行者诸宗元、管石臣、薛秉初等七人,于五日抵京。此时的京城已是谣言满天飞,传闻袁世凯要恢复帝制,要当 “洪宪皇帝”。在袁世凯授意下,其亲信杨度串联孙毓筠、刘师培、李燮和、胡瑛及严复等所谓“六君子”在北京石驸马大街联名发起成立筹安会,为袁世凯复辟帝制制造舆论。由于张謇在士林与工商各界享有崇高的威望,因此刘师培欲通过诸宗元邀请张謇加入筹安会,借以扩大影响力。诸宗元当场拒绝了刘的请托,并暗中将此事告知了张謇。关于张謇在洪宪帝制前后的表现与政治态度,曹印毕先生在《张謇在洪宪帝制运动前后的二三事》中记载甚详:“当筹安会事起,张謇得到他的秘书诸宗元密告刘师培曾托其表示拉拢之意,张謇觉得事将惹到自己身上,不能不作脱身之计。于是自请赴美参加万国水利会,袁却藉口关顾他年老不许,随后具呈请假,并托张一麟代请才得到批准。……又诸宗元曾致信张謇,信中以药名隐语叙述密事,即为报告上述一节。”
民国五年(1916年)北洋政府颁布职官任免令:“准全国水利局佥事諸宗元、阿尔泰办事长官总务处处长杨承宗免职。(二月十三日)”
这一年,诸宗元到杭州担任浙江督军朱瑞的秘书兼浙江电报局局长。当时衙署案牍如山,军阀间函电交驰,行文讲究雅丽又要求快速,诸宗元是做骈体文的高手,正好大派用场。《浙江兵事杂志》是民国时期最具影响力的军事期刊,同在浙江都督府任参谋处长兼陆军军学讲习所上校监督和教官的厉尔康兼任主编,诸宗元是主要撰稿人之一。然而没过多久,嘉湖镇守使吕公望在取得护国军的支持后,在浙江突然发动兵变。接着朱瑞手下的旅长童葆暄选择脱离朱瑞,率兵攻打朱瑞的都督府。朱瑞知自己已是众叛亲离,只好宣布辞去浙江都督之职,到上海避难,而诸宗元这段短暂的幕宾生涯也就此草草收场。
回到上海的诸宗元,经由李宣龚和郑孝胥介绍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担任古今尺牍的编辑工作。《郑孝胥日记》有载:
贻书欲为杨子勤求入印书馆编译所,余商之菊生,苦于无可位置。李梅庵、诸贞长欲去,菊生云,惟贞长可请编尺牍……
拔可来函,托为诸贞长入编辑(译)所事,询之菊生……
菊生言,诸贞长入编译所已决议。
“菊生”即张元济(字菊生),商务印书馆董事长;“李梅庵”即李瑞清;“拔可”即李宣龚(字拔可)。嗣后李宣龚、诸宗元常一起出入郑孝胥的海藏楼。夏敬观、李宣龚、诸宗元三人曾一度同时供职于商务印书馆,酬酢往来十分密切,交谊甚厚。
民国七年(1918),就读于美国
哥伦比亚大学的吕碧城,时年35岁
在中国近代女权运动史上,吕碧城无疑是最具传奇色彩的先驱者之一。吕碧城是清末民国时期一位奇女子,才貌出众,其诗词倾倒士林,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在上海与张謇、叶恭绰、费树蔚、陆宗舆、庞竹卿、袁克文、杨云史等为诗文之友,交往密切;论教育,她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女子公学堂——北洋女子公学堂总教习(后升任“监督”,即校长),是中国女性执掌校政的第一人,时年仅21岁;谈经商,她是民国史上第一女徽商;讲从政,她曾出任袁世凯的总统府秘书,与二公子袁克文是密友;她与“鉴湖女侠”秋瑾是挚友,秋瑾主编的《中国女报》在上海创刊,发刊词即出自她的手笔;秋瑾遇害,中国报馆“皆失声”,吕碧城用英文撰成《革命女侠秋瑾传》,刊登于美国纽约、芝加哥等地的报纸上,引起国际反响……
诸宗元的正妻姚氏于1908年殁后,虽有如夫人若干,但一直没有续弦。他对才华横溢、貌美如仙又作得一手好诗的吕碧城十分仰慕,于是请张謇出面作伐,遭碧城婉拒。其时碧城年方三十有二,虽已过了婚嫁的最佳年龄,但依旧风韵出众,力压群芳;相比之下,宗元由于生活负担的重压,刚过四十已是两鬓斑白。碧城曾有言:
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任公(梁启超)早有妻室,汪季新(汪精卫)年岁较轻,汪荣宝尚不错,亦已有偶。张啬公(张謇)曾为诸贞壮(诸宗元)作伐,贞壮诗固佳,奈年届不惑,须发皆白。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
此亦民国文化史上一段为人津津乐道的趣闻。
民国五年(1916年),诸宗元在杭州西湖畔购红桕山庄,筑室数楹,以作为将来归隐养老之所。红桕山庄原是清乾嘉年间秀水诗人王昙(字仲瞿)晚年的居所。王昙与武进诗人黄景仁(字仲则)并称“二仲”。王昙继室金礼嬴工诗善画,造诣不凡。二人性喜佳山秀水,每驾一叶扁舟同览西湖胜景,诗歌互答,夫唱妇随,宛若神仙伴侣。王昙遂择西子湖畔之马塍(五代十国时,吴越武肃王钱镠养马之所)构筑山庄。因这里有一片乌桕树林,每至深秋,色红似枫,煞是喜人,于是起名“红桕山庄”。诸宗元购得红桕山庄故地,“葺屋数椽”,取名“大至阁”,安排家人迁居山庄。此时的诸宗元家口甚夥,姬妾儿女达八口之多,固然人丁兴旺,但经济负担甚重。
诸宗元性喜收藏古籍字画,他在《稼轩词补遗跋》中自述:“早岁居南昌,馆俸所入,先大人命以聚书。竭十年之力,得书数十万卷,宋代文籍尤所笃嗜……”有藏书约一万五千余册,内多古籍善本,还有大量古今名人字画,皆珍藏于大至阁,宗元视若珍宝,以备晚年娱老之用。诸宗元奔波于沪、杭两地之间,平日为了生计供职于上海,暇则回杭州与家人团聚。
民国九年(1920年),张謇在南公园小岛中建5开间中式楼房,落成之日恰逢三兄张詧七十寿辰,一时宾客云集。有前来道贺的20余位乡绅名流均年逾古稀,宾主岁数相加,计1500岁,故名千龄观。园中有荷花池,每逢夏日,朵朵荷花在荷叶间争相怒放,煞是可爱。诸宗元亦赶来南通为张詧祝寿,有《张退翁七十寿》贺寿诗:
张翁天下士,七十犹慨慷。
傥能由所怀,纵横安可量。
今年岁告灾,北地占恒旸。
翁思拯沟瘠,迫发驰轻装。
即此饥溺心,诵寿可御觞。
缅余初谒翁,翁适官东乡。
民今食蔗利,讴歌若甘棠。
其它治行最,历历在篇章。
招余客江淮,距此廿载强。
眼视辟僿昧,导俗成康庄。
有利不自私,教养周一方。
滨江数州郡,嶷然如堵墙。
世言兄弟贤,辄曰南通张。
余时亦建议,功在通津航。
近岁时过从,飞舸舣期旁。
秋高江海平,来寿登君堂。
千龄观峨峨,为文歌上梁。
诗中颂扬了张詧赈济灾民的功德、江西为官的宦绩、张謇张詧兄弟在南通地方自治方面的功业,回顾了二人的相识与应张詧之邀来南通的往事。按照诗句“缅余初谒翁,翁适官东乡。”可知诸宗元与张詧相识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是年张詧奉调江西东乡任知县。而“近岁时过从,飞舸舣期旁。”表明双方往来密切。
民国十一年(1922年),马叙伦出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长,聘请曾经同为国学保存会会员的诸宗元任秘书。马叙伦知诸宗元长于诗文笔札,而公文则是其所短,因此凡起草正式的公文大都自己动笔,仅委以应酬诗文题序而已。后来马叙伦从教育部离职,由刘大白继任教育部次长。刘大白对他的短处不能相容,诸宗元不得已只得辞职回上海。
民国十二年(1923年),诸宗元入浙江督军卢永祥军幕,任卢的秘书。翌年9月,浙江督军卢永祥与江苏督军齐燮元为争夺淞沪爆发了江浙战争,史称“齐卢之战”。江浙战争的结局是卢永祥在孙传芳和齐燮元的南北夹击下战败,通电下野,逃往日本。诸宗元的军幕生涯也就此结束。
柳亚子曾作《寄林秋叶、诸贞壮杭州》诗寄给在杭州的林秋叶和诸宗元,诗曰:
勾践当年君霸图,夫差愎谏卒为奴。
千秋种蠡谋臣在,霸越亡吴事有无?
柳亚子在《南社纪略》一书中回顾这首诗时说:“第一首(即《寄林秋叶、诸贞壮杭州》)是那年(即1924年)八月廿七日做的。正是齐卢开火的一天。林秋叶、诸贞壮都是南社社友,同时又是卢永祥的秘书。我这首诗的命意,是以勾践比卢,夫差比齐,希望林、诸两位做文种、范蠡,建亡吴霸越之功。”可见柳亚子与诸宗元之间的感情之深。
民国十三年(1924年),王个簃经诸宗元介绍,到上海吴昌硕家任西席,兼从缶翁学书画篆刻,遂成入室弟子。王个簃时年27岁。
民国十四年(1925年),梁鸿志出任段祺瑞执政府秘书长,邀请好友诸宗元北上京城做他的助手。是年11月28日,北京的工人、学生和各界群众举行大规模游行示威,抗议段祺瑞政府执行亲日政策,梁鸿志被迫辞职,诸宗元也仓皇南归。为了生计,仍操旧业,为人做秘书执掌文书,但体力已渐渐衰退矣。
民国十七年(1928年),诸宗元诗《纪十年前沤尹先生戏赠句》中有句:“可怜绝代诸真长,赢得江湖七字诗。此语旁人难卒听,红灯呼酒看花时。”首联借用朱祖谋(号沤尹,又号彊村,光绪九年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著名词人)十年前的赠句,抒发自己虽处境侘傺,仍难掩内心自负的心境。
民国十八年(1929年),诸宗元在浙江西湖的寓所红桕山庄失火,将预作晚年终养之所的大至阁焚毁。客居沪上的诸宗元闻讯赶回杭州,面对颓壁断垣,目睹半生辛苦收藏的15000余卷古籍及珍贵的古今名人字画尽数化为灰烬,内心的悲苦可想而知。“举家争告我,惊窜得生全。成毁非关我,艰危倍视前。来看有焦土,自念已华颠。历历垣墙在,曾居十二年。”(诸宗元《杭居被焚归视感赋·其二 》) 。遭此沉重打击的诸宗元一夜白头,未及五十五岁的他看上去俨然如古稀老人。逾年大病几殆。初愈后,诸宗元将寓所更名为“病起楼”,并把自己所遭的厄运,病中的种种痛苦,写成七绝诗七十二首,取名《病起楼诗》,由友人朱炎午、陆丹林为之刊印成书。
回顾自己于四年中两度逢难(上一次是江浙战争中卢永祥战败,身为幕僚的诸宗元举家为避祸而颠沛流离),诸宗元有 “十口全家住一楼”(《将挈家去杭州感赋》)的感叹(自注:甲子秋余避地时有“八口全家住一楼”之句,近两岁中,又举二男一女)。虽两遭劫难,但子孙繁衍之事却毫不含糊,这两年又添两子一女(诸宗元共生五男四女,一子一女幼年夭折),致家口甚夥,负担极重,生活窘迫,靠亲友接济度日。在商务印书馆任经理的好友李宣龚委托商务印书馆杭州分馆的负责人华吟水每月付给诸宗元十块大洋接济他。朱炎午等友人也于逢年过节给以资助:“独为岁寒友,取供岁暮资……急难恃友生,辄在空橐时”(诸宗元《朱三兄炎午为余致岁暮之资感为一诗》)。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诸宗元请南社好友黄宾虹绘成《大至阁图》画卷。二月十一日,贫病交加的诸宗元病逝于沪寓蒲石路庆福里,享年57岁。纵观诸宗元一生,走南闯北,以书生充任僚属,无非代人捉刀,晚年偃蹇,不得申其志。其身后萧条可怜,竟无以为敛,幸得朋友醵金为之料理后事,其中柳亚子、梅兰芳、梁鸿志各致赙金二百元,于右任致赙金三百元,殊堪叹惋。著有《病起楼诗》《大至阁诗》《吾暇堂类稿》《箧书别录》《中国书学浅说》《中国画学浅说》《书法徵》等著述。
二、诸宗元其诗
诸宗元是晚清民国时期的重要诗人,他的诗与夏敬观、李宣龚齐名。郑逸梅《南社丛谈·诸贞壮》说:他“做诗喜步韵,尝和人落叶诗,叠韵至四五十首不休。常和刘季平、朱炎午相聚唱酬,贞壮最敏捷,仅十余分钟即成,季平须数小时斟酌,炎午非两三天不能交卷。某次相约,用:‘其’、‘而’、‘之’、‘谁’四字险韵,以逞巧思。”看来宗元做诗,才思敏捷,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之能。
南社是晚清民国时期具有重要影响的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南社社员无不是文化领域的精英,人才济济。在南社为数众多的诗人中,当推黄节和诸宗元为翘楚。南社诗人、著名文字训诂学家胡朴安在《南社诗话》有云:“社员之诗,略具有缙绅文学气味者二人,一潘兰史,一诸贞壮。”又云:“贞壮常与太夷、伯严唱和,诗之气味,殊不与草泽文学之诗相合,然对社友,则颇被护之。满清时,亚子常谓贞壮是吾辈之把标。”著名学者冒鹤亭也说:“南社社友中,能和社外的诗家酬唱的,只有黄晦闻和诸宗元二人而已。”冒鹤亭第三子冒效鲁在《光宣杂咏·其十五》诗中曰:“筑楼起病诸真长,说诗解颐黄晦闻。南社风流原不替,两豪拔帜自成军。”
柳亚子有《题诸贞壮病起楼诗》:
与人家国原多事,托意风骚剧苦辛。
一病翻教吟笔健,先生毕竟是诗人。
虎踞龙蟠付夕阳,秦淮流水绕宫墙。
威兴蒋帝何年歇?长向青溪拜女郎。
钱仲联在《南社吟坛点将录》把他拟为是“没羽箭张清”,语曰:
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诸宗元
精猛诸贞壮,越吟格何峻。
默定颜书堂,早学知其进。
脱手恒千韵,快速骋神骏。
志事百不就,穷愁复交刃。
苦以无涯嗟,自写吴霜鬓。
怀哉大至阁,解脱月相印。
诸宗元殁后,梁鸿志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理整亡友诸宗元的遗诗“七巨册”编辑成《大至阁诗》诗集刊印发行,扉页有陈三立题签“诸贞壮先生遗诗”,梁鸿志、叶恭绰、夏敬观三人作《序》。梁《序》有言:“贞长治诗,垂四十年,不名一家,而所诣与范肯堂为近,陈伯严、郑太夷、俞恪士、黄晦闻、夏剑丞、李拔可交口称之。”叶《序》说:“贞长长于余数岁,少好为诗,屡相唱和,惊其骨格腾健,望之莫及。中岁偶读所作,则益转为苍浑,骎骎与散原(陈三立)、吷庵(夏敬观)诸公并驰。”夏《序》曰:“君少才力横肆,好魏源、龚自珍之学,颜所居曰‘默定书堂’,中岁始更名‘大至阁’。所赋诗多随兴所至,振笔书之,未尝刻意锻炼,求胜于人,诗成辄自喜。方一笺置前,未必尽惬吾意,及汇百十篇诵之,则才逸言雅,固不在近顷诸能诗者后。”
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到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八月,诸宗元充任瑞澂的幕宾达4年之久。4年中,瑞澂从江西按察使连续擢升至湖广总督,成为封疆大吏,诸宗元深得其信赖,宾主甚洽,此亦宗元一生的高光时刻。辛亥鼎革后,瑞澂寓居上海,饱受众人指责,神志沮丧。诸宗元在沪的居所与瑞澂的寓所及郑孝胥的海藏楼为近,3年中时常去拜望这位故主。
民国四年(1915年),瑞澂病故于上海寓所,诸宗元作《夜从静安寺道归,过恕斋故居,闻恕斋昨日葬西山矣,感纪一篇》以怀故主,诗曰:
故人筑宅临道边,我亦居此曾三年。
明明七载同所止,吴风楚雾心茫然。
西山昨日成新阡,一棺戢身碑有穿。
园中草木皆故物,卫公戒子悲平泉。
人间一事犹挂眼,当日屋成君病眠。
忧时愤俗复强出,笃守故辙无他迁。
剪除豪滑奋弹戮,时论百喙称其贤。
惟刚及介君可信,宫府不通缯与笺。
国门再入腾谤誉,言有不用忧悁悁。
鸣笳建纛送还镇,我时窃叹君难全。
牙兵日横柄潜夺,崇朝祸发张空拳。
古来覆败类如此,为之者人成者天。
江声东流日夜急,君何负此清冷渊。
黄州鼓角不可听,别语虽秘人能传。
户庭重过见寒月,榆柳已老无鸣蝉。
回车腹痛在何日,我今踯躅来门前。
全诗十六韵、三十二句,最为朋辈所传诵。“余最喜其静安寺追怀恕斋一诗,以为浏亮沈痛,而家国、身世、朋友之感胥寄于是”( 梁鸿志《大至阁诗·序》)、“久客疆吏幕,辛亥武昌兵变,君遂去,后过恕斋,有诗最为朋曹所传诵。生平志事,亦略具于是。”(夏敬观《大至阁诗·序》)。
著名学者汪国垣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把诸宗元列为“地奇星圣水将军单廷”,其赞语曰:
地奇星圣水将军单廷诸宗元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一言可蔽本纵横,小范胸中有甲兵。
掬取豪情归感逝,黄州鼓角不胜情。
忆写庐山一角图,送君归去此清娱。
宫亭十载江南梦,如愿凭君乞得无。(记贞壮全陵酒楼戏语。)
贞壮与夏吷庵,有“二俊 ”之目。少客豫章,晚居吴会,交游遍天下,皆一时鸾凤也。唯穷老气尽,悒悒而死。造物忌才,理或然欤?平生所为诗,奚翅数千首,不务巉刻,而自然意远。融景于情,离奇于偶,使读者有惘惘不甘之情,则以才逸气迈,吐语自不凡也。惜其全稿在朱钵文许,爰居阁所刻,固未及百一也。
贞壮后居杭州,有宅在惠兴里,燬于火。所置王庵,在湖墅,为王仲瞿故宅。其得王庵,颇为乡人所嫉视,亦犹杨昀谷之买朱霞也。贞壮有《王庵为我有》诗,云:“拓地何期卌亩宽,避人岂冀一身安?移载丛柳村前见,留取方塘屋后看。随分老当资佛力,不耕久已愧儒冠。半山空有争墩累,始信求田问舍难。”
(附)论近代诗家绝句 章士钊
葛亮孤忠也姓诸,柳江柳树此分株。
他年别建罗池庙,本字堪充敕额无?
诗苦人高四海知,西塍闭户未应迟。
交游谁是山王辈,却有人间延祖儿。(君家杭州西马塍,曾录示余一律,末云:“抽身未是安心法,早悔西塍闭户庭。”君身后萧索,李拔可辈谋为醵资。吾未得尽力而北去,至今愧恧。)
三、诸宗元与张謇
诸宗元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受邀来南通任翰墨林印书局首任经理,兼做张謇的秘书,为啬公酬应往来诗文笔札。张謇办《星报》,诸宗元任主笔。其后诸宗元入瑞澂之幕,张謇到湖北武昌,与诸宗元屡有交集。辛亥之年,张謇与诸宗元一同目睹了武昌起义的熊熊烈火;在安庆又一同换乘“江宽”轮回宁。
民国二年(1913年),张謇就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兼全国水利局总裁,诸宗元应聘再度担任其秘书。民国四年(1915年),袁世凯上演登基做皇帝的闹剧,张謇与诸宗元反对袁世凯的倒行逆施,巧妙周旋,脱离是非之地。前文已备述其详,兹不再赘。
《大至阁诗》中有几首与张謇父子有关的诗可以佐证诸宗元与张謇的交往。
宝应道中赋寄啬翁
堤高横巨浸,潦落苦骄晴。
匡坐依帆影,来船问驲程。
过江非寂寞,行水愧经营。
廿载治淮略,何能慰友生。
园游赋示孝若
林阴草色涨晴流,不雨来登池上楼。
十日尘埃闭亭馆,一年花事有春秋。
故人何暇来相慰,壮岁多忧强自休。
横笛按歌吾久倦,南归今始作园游。
沈涛园丈招同瘿公秋岳啬翁
酒集凤卿畹华亦在座赋谢一篇
酒尽休言客已慵,月高始觉暑无风。
趁闲料量娱今夕,谭往苍凉得二翁。
捉扇看求书跁跒,闻歌醉倚唤玲珑。
五云四芷何销歇,赖有王梅在座中。
本诗为沈瑜庆设宴请客,来客有罗惇曧、黄濬、张謇、诸宗元,还有王凤卿和梅兰芳两位京剧名伶。饮罢王、梅各自献艺,尽兴而归。张謇常坐镇上海大生账房,为经营大生商务,发展南通地方自治事业,联络立宪同道,广交朋友,常参加各种宴饮活动。
沈瑜庆(1858—1918),字志雨,号爱苍、涛园,福建侯官人。沈葆桢第四子,清光绪十一年举人,官至贵州巡抚。入民国,沈瑜庆在上海当寓公,与清朝遗老瞿鸿机、樊增祥、沈曾植等结诗社名“超社”,有《涛园集》。
罗惇曧(1872—1924),字孝遹,号以行,又号瘿庵,晚号瘿公,广东顺德大良人。晚清名士,与梁鼎芬、曾习经、黄节等并称“岭南近代四家”。与王瑶青、梅兰芳相交甚密。尤与程砚秋交厚,程变声时期,为保护其不致因被迫演唱而毁嗓,将其赎出,聘名师授艺,并亲自教其读书习字,为其编撰剧本。
黄濬(1891—1937),字秋岳,福建福州人。民国时期著名政客。梅兰芳身边的文士,不仅为梅兰芳参谋演戏,还为他办理文案。
王凤卿(1883—1956),又名奉卿,字仁斋,江苏淮阴人,生于北京。京剧老生。
民国十五年(1926年)8月24日,张謇病逝于南通濠南别业,享年73岁。惊闻噩耗,诸宗元撰《挽啬翁世丈》诗以表泣挽之情。诗曰:
记我初识翁,翁年五十二。
快若平生欢,相勖四方志。
读书在有用,但戒不习吏。
冯依皆自为,侃侃日论议。
本州苦经营,间亦及国事。
我怀翁所知,许不为物累。
乙卯翁在都,南归惊宵寐。
呼镫起写诗,晨发独相示。
合眼此十年,悯乱若五季。
翁归不再出,丘壑颇自恣。
五月翁生朝,觥祝我一至。
犹言养高德,庶可息倾诐。
笑慰杂嘲弄,爰居钟鼓避。
国非不可为,货恶弃于地。
别来甫闻病,凶问遽愕眙。
论定在阖棺,诗成未收泪。
有才奋早施,垂暮简旁嗜。
此语可长生,恸哉今永閟。
前4句诗记述了二人初次见面的情景:“记我初识翁,翁年五十二。快若平生欢,相勖四方志。读书在有用,但戒不习吏。冯依皆自为,侃侃日论议。”两人初次相见时,张謇时年52岁(1904年),诸宗元29岁。张謇见他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吐属风雅,颇为欣赏。二人一见如故,侃侃议论,相言甚欢,张謇鼓励他胸怀四方,读有用之书,勿沾染季世庸吏的暮气。从本诗题目的称谓“世丈”看,张謇应与诸宗元之父是相识或故交。
接着谈张謇的功业:“本州苦经营,间亦及国事。”而对于啬公经营南通地方自治,诸宗元虽然感念啬公的知遇之恩,但深感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与其成“物累”,还不如另谋他就。
民国四年(1915年)乙卯,时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兼全国水利局总裁的张謇,从秘书诸宗元那里听闻刘师培欲拉拢他加入筹安会,为袁世凯复辟帝制张目,于是巧妙周旋,机智脱离是非之地。南归途中,夜半惊起,呼灯写诗,抒发内心真实感受。次日一早,以诗示宗元,以明自己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态度。回想此后的十年,军阀混战,国无宁日,“城头变幻大王旗”,就像历史上的五代十国一样。既然国事不可为,啬公遂苦心经营地方事业,卓有成效。
民国十一年(1922年)壬戌五月二十五日,逢张謇七十寿诞,中外宾客纷至沓来,诸宗元也专程赶来祝寿。因宗元是多年的故交晚辈,故啬公与他交谈时“笑慰杂嘲弄”,言语幽默而打趣,无拘无束,更显亲切。
与张謇分别后,近日刚听说啬公病了,不久即惊闻噩耗。缅怀啬公的千秋功业及对自己的提携之恩,不禁潸然泪下。回想起啬公的谆嘱:有才能要趁年轻奋发有为,到了晚年要减少不良嗜好。这些话语真乃励志长生金言,如今欲再闻长者言教已是阴阳两隔,岂不恸哉!全诗叙述了与张謇的相识与相知,讴歌了张謇在国事与地方自治方面的功业,回顾了为远离帝制复辟是非而一同离开京师的经历,谈到了张謇对自己的勉励与谆谆教诲,情真意切,表达了对啬公真挚的缅怀之情。
诸宗元与张謇的交往逾二十年。对于张謇而言,诸宗元既是幕宾,又是挚友和晚辈;宗元还曾请张謇出面做月下老人,欲娶吕碧城续弦,事虽不谐,但啬公对这位晚辈的关怀与厚谊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几度朝夕相处,共同经历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有着相同的政治态度,更有许多共同的朋友,由此决定了二人交谊匪浅。
四、诸宗元与海派金石书画艺术在南通的传播
前文说过,宣统元年(1909年),诸宗元与吴昌硕初识于苏州癖斯堂,二人遂结忘年交。某日过访吴昌硕,见其壁上所悬画菊二帧,奇横可喜,爱不忍去,但又不好意思当面索取,乃作诗《缶老斋壁张自写菊花二帧,欲纂取之,而谊有不可,恝然置之,又不能去予怀,用投此篇,若以一帧为赠,则吾诗不虚作矣》寄呈,诗云:
荒斋苦无菊,秋色去大半。
凌晨登君庭,菊也何烂熳。
异者霜下杰,不信出君腕。
落笔无丑姿,森然列枝干。
西风在篱落,撷之不敢玩。
有如拜家姬,虽美岂容赞。
狂思劳点染,倦恐累问散。
知难千绢酬,敢以一诗换。
郑逸梅《南社丛谈·诸贞壮》文载:“(诸宗元)和吴昌硕友善。一天,见昌硕斋头悬有画菊二帧,奇横可喜,贞壮爱好得很。过了数日,做了一首诗寄给昌硕,索其二帧之一。昌硕得诗,慨然把二帧一同送给他,人比之清狂杜司勋,当筵索取紫云故事的重演。”
民国十六年(1927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吴昌硕逝于上海寓所,诸宗元作《哀缶翁四十韵》长诗以挽之。诗曰:
病以不全全,我昔赠翁句。
翁病今不苏,言哀忍无语。
思翁苏州时,一见贻我诗。
署姓误作褚,明日来致词。
言寻桂河坊,时登癖斯堂。
书画徇夙好,每见开橐囊。
时我尤嗜印,举赠不自惜。
佳石为奏刀,歪扁布朱白。
思君武昌时,远来将北征。
同车乐旦夕,遂作京师行。
朱邸好结客,翁复称我贤。
置酒张君(弁群)家,日为开广筵。
吾时方跌荡,伎饮且招翁。
杂宾纵满座,翁但谢以聋。
思君杭州时,十载曾四来。
梵诵礼所亲,头白犹深哀。
又尝居我家,妇稚同笑哗。
抚顶誉我儿,往往龙驎誇。
挂壁有翁画,自谓后弗如。
治具称厨馔,肉脯佐笋蔬。
最后在今夏,翁能迟我归。
凉堂俯湖风,论画语通微。
铜象近在龛,眉鬓依龙泓。
尝谓千载后,谁更知两翁。
海上十馀年,事事犹在眼。
伤哉楼居人,再见陵谷变。
赁居昔对街,言别后还里。
别久仅三月,书来辄累纸。
为言近过从,惟有朱(沤尹先生)与王(一亭)。
合君得为三,庶可相颉颃。
避地岁一来,甲子迄丁卯。
翁怜我日贫,我喜翁不老。
聚语杂悲欢,往往如家人。
诗成必写示,琢句弥生新。
或许我点窜,或许我涂抹。
滨病付一编,犹强我加墨。
哭翁今有泪,和墨纸为湿。
吾叔近告徂,痛与翁同日。
我诗告翁灵,难尽翁生平。
翁自有不朽,后当书其铭。
看来,诸宗元与吴昌硕这对忘年交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诸宗元工诗、善书、解画理,著有《中国书学浅说》《中国画学浅说》,民国十八年(1929年)十月商务印书馆初版,为初习书画者津梁。2016年中华书局将两书合二而一,定名为《中国书画浅说》进行再版,足见其学术价值。
诸宗元与李祯(苦李)祖籍都是浙江山阴,又是同在江西南昌长大的好友。光绪三十年(1904年),诸宗元受聘来南通任翰墨林印书局经理,不久,便推荐李祯来翰墨林印书局任会计。后诸宗元随张謇去上海,李祯遂继任翰墨林印书局经理。李祯的父亲李镜湖嗜金石书画,曾从赵之谦学艺,颇得撝叔要津。受乃父影响,李祯自幼临池抚画,奏刀勒石。四十岁后经诸宗元引荐,拜吴昌硕为师,得海派金石书画真传,成为缶翁门下十三门徒之一。
李祯待人谦诚朴厚,当时在南通州的文人墨客陈师曾、诸宗元、徐益修、曹文麟、陈峙西、金泽荣等都与他交往密切,他所居住的翰墨林印书局寓所西园遂成名士雅集的场所。后来的王个簃、陈曙亭等后辈也常到西园从其问艺,海派金石书画艺术就此在南通州流传,并开花结果。
受张謇之聘任通州师范学校博物课教习的陈师曾也是吴昌硕的弟子,授课之余常来西园,与文人墨客切磋诗文与金石书画。陈散原、陈师曾父子与诸宗元均有交往,留下许多诗文酬和。
王贤(1897—1988),字启之,号个簃,以号行,江苏海门人。自幼喜金石书画,南通中学毕业后,到城北高等小学教书,暇则从李祯、诸宗元等问艺。民国十三年(1924年),27岁的王个簃经诸宗元介绍,到上海吴昌硕家任其孙子吴长邺的启蒙教师,兼从缶老学习书画篆刻,遂成入室弟子。个簃又传曹简楼、曹用平;曹用平再传施作雄……海派艺术遂在南通州延绵不绝,薪火相传矣。
古希腊神话中有个普罗米修斯 ,是他将火种带到了人间。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诸宗元正是那个最早把海派金石书画艺术的火种播撒到南通州的“普罗米修斯”。
(作者单位:南通市建校)
(原载《张謇研究》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