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城市布局的争论
阮仪三
（原载：“民间影像” 公众号 2023-10-18）
南通是近代发展起来的城市，我在研究中发现清代晚期的状元张謇，回家发展实业，振兴了城市，并且有许多城市建设的新措施，一反当时各地腐败慵懒的现象。他办工厂，兴实业，扬慈善，建公益，都有记载和实例，留存为博物苑、图书馆、剧场等。我在城里有关机构到处找寻这些城市建设的资料，后来还是在张謇创办的大生纱厂的老资料室里方找到一些积存的旧档案。
我非常惊喜地发现张謇有非常先进的城市规划理念。他新办的企业和公益事业，都是有序的，按当时最新的城市规划理论组团式布局，目光长远，新建工业区和港口码头能源区独立成区，和南通老城区成三足鼎立组团式布局，各自相距8公里。老城区新的建设，博物苑、图书馆、师范学堂等都设在古城濠河南面，新旧分开，没有拆旧建新。新建的唐闸工业区内布局也是生活居住、绿地、仓库分开布局，一反过去城市发展沿交通线无序延伸或是摊大饼的圈层式扩张。这种崭新的布局，估计是在外国专家指导下逐步实现的，成为全国孤例，它的城市建设成就在巴拿马博览会上获得金奖。
我找到这些资料非常高兴，并去访问了当时还健在的张謇私人建筑师孙支厦老先生。他原是南通师范测绘科毕业生，张謇将他送到日本进修土木建筑，回国后就主持了张謇的厂房建筑和私人别墅的设计和建造，其中包括博物苑和濠南别墅。当年（1965）孙老已有80高龄，坐在藤椅中和我娓娓道来，他已瘫痪，但记忆很清晰。次日他女儿专门找到我住的招待所里，要我再去他家，孙老还要见我。我是第一个和他谈论张謇建造新南通的事情的人，觉得遇到知音了。交谈中又得知我是同济大学教师，他有一些资料可以托付给我，就请他女儿拿出了一卷图纸，我打开一看全是濠南别业（张謇住居）的原始设计图，是用铅笔画在铅画纸上的原图，我问他房子就是按照这图来造的吗？他说是的。当时不分设计图、施工图，工匠都能看得懂，很多是靠现场指导，边做边设计，不画太多的图，也没有人来画。
我拿到这份珍贵的礼物，当然非常激动，感觉到这是老一辈工程师对后代的期望，同时也感到老人对世态的感慨与忧伤。那个年代张謇还未被人认识，更不用说孙支厦了。后来我想这个图纸还是应该收藏在南通市图书馆，我把它交存给南通图书馆（博物苑），后来还展出过。这是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前，假如没有这个机缘，这份图如还在孙家，肯定也会在“文革”中销毁了。
南通城市结构图
拨乱反正后，1982年南通开总体规划评审会，我参加了会议，看到新做的南通市整体规划，全然不顾原来张謇主持的一城三镇的布局，而是以古城为中心摊大饼式的一般城市布局。我在会上提出异议，引起了激烈争论。我大声疾呼要继承南通特有的优秀城市传统，而这种组团式布局，是当今世界城市发展中的新理念，它具有摊大饼式的城市所无法拥有的生态、和谐、合理以及对人的关怀，一反传统城市规划雷同的放射线、圆环路和方格网的俗套格局，而张謇留下的珍贵遗产是南通的财富和骄傲，不能轻易丢弃。当时我的意见得到了著名建筑前辈杨廷宝先生支持，他是学部委员（现称院士），又兼江苏副省长。杨老一言九鼎，南通原先的规划方案就得以大翻盘，使南通的城市布局结构得以延续组团式的形态。际此，我和南通就有了较多联系，之后也协助他们做历史名城保护规划，在名城保护中还有的精彩故事后面再说。
南通老城
南通老城中心有明代的城隍庙，保存完整，2000年市政府准备建新的市中心广场，要拆除这座城隍庙。当地有人来告诉我，我知道了就去劝阻，它是省级文保单位，我就告诉省文物局，一定要把住关，因为省里不批准，拆除就是违法行为。江苏省文物局长说他们绝不可能批准的，但是主持城市建设的南通市副市长就越过省文物局，直接去找管文化的省委领导，越级批下了拆迁城隍庙的文件，决定要拆除。我在南通开会时，曾大声疾呼，要保护这座珍贵的历史建筑，明代的城隍庙在全国少有，南通也是孤例。城隍庙过去是城市重要礼仪建筑，从古城布局上讲“左文右武，左府右衙”，是城市标志性建筑，就是城市中左面建文庙（孔庙），右面建武庙（关帝庙），左边还要建城隍府，右边建衙门。过去老百姓敬天地，信鬼神，拆城隍庙是犯了老百姓心理上的大忌。南通的城隍庙又是府城隍，明代建筑保存得很好，拆了的话从一般人们讲究城市风水布局来讲更是不妥。
有了我这一番话，南通市里的建筑工程队一家也不敢接这个任务，那个副市长就从海门调了个工程队来拆。庙拆了，老百姓们还是有人去原地烧香。过了五年，南通又要开会请我出席，南通规划局派了辆车来上海接我，在路上开车的司机就告诉我：“当年拆城隍庙你说破了风水，要闯祸，今天应验了。”他有声有色地告诉我，那个动手拆庙的工程队长出了工伤事故，从建筑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那个主张拆的副市长犯事（贪污）被双规抓了起来，省委批准拆庙的副书记得了绝症生癌了，事情就这样凑巧。真是天有报应，我到了南通许多人都来告诉我这个消息，一个接一个，作为一个喜讯传闻，反映了老百姓对那些乱拆建古建筑的一片谴责之声。
节选自即将出版的《古城笔记》
（插图典藏本）之“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