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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突围
时间: 2024-06-14     次数: 981     作者: 张 华

 

一个人的突围

 

(来源:五点出发 公众号 2024-06-12

 

 

 

在世人眼里,张謇的身份是复杂的、多面的,清末状元,是他众多身份中最耀眼的一个。

历代帝王,给读书人画了一个天大的饼,提供了一个看似公平的机会。“朝为田舍郞,暮登天子堂”成了所有人的奢望,他们如过江之鲫,将自己的生命支流汇入滚滚的科举洪流,把高中状元、大魁天下作为毕其一生的终极梦想。

翻开厚厚的中国科举史,哪个朝代的字里行间不藏着几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的考生?哪部历史题材的小说和剧作里,没有进京赶考的伏笔?

我敢肯定,科举之难一定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

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难,是“难以上青天”的难,也是“勉为其难”的难。

科举考试极为严苛,从流程上讲,考生先要经过县试、府试,取得“童生”资格。这个“童”并非年龄概念,而是程序概念。七老八十仍是童生的,在当时算不上新闻。继而参加院试,取得“秀才”资格。然后才能参加省里的乡试,通过后就有了“举人”身份,俗称“中举”。

范进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名的。可见,走到这一步,对他而言,已累积了太多压抑和委屈,如同在黑暗隧道里独自奔跑了多少年,在无比绝望即将停下之时,忽然看到光明的出口,范进不禁用手掩上了眼睛,一声激荡肺腑的低吼之后——他疯了,他以这种极致的方式释放并表达自己的狂喜。

凭心而论,范进的“喜极而疯”并不矫情,我们甚至应该给他足够的同情和理解。

此前,他是一个贫寒卑微的读书人,可能长时间没有尝过猪油的味道。岳父胡屠夫对他动辄辱骂,在他提出要考举人时极尽讽刺之能事。

中举后,一切都变了,他的人生弯道拐得飞快而生硬,让他感到意外又恍惚。

乡邻们开始送米、送菜、送房给他。胡屠夫对他的态度变得恭敬有加,称他为“贤婿”,并夸他“才学又高,品貌又好”。

这就是科举的魔力。

然而,在范进的记忆深处,更多的是不堪。

去过江南贡院的人都知道,当时考生用的考棚极为狭小,仅一平方米多一点,设施非常简陋,仅有由两块窄窄的木板组成,白天答题,晚上蜷缩着身子睡觉。远处的粪桶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加之蚊虫肆虐,考生在恶劣的环境下需要集中精力进行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对身体和精神都是极大的考验。

乡试远非科举的终点,后面还有会试,举人们要去京城考试,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进京赶考”,通过考试的人取得“贡士”称号,也就是“进士及第”。

最后一关是殿试,这是级别最高的考试,由皇上亲自主持,好中选优,掐尖录取,第一名方为状元。

会试通常三年举行一次,也就是说全国三年才能出一个状元,这比如今的全省高考状元的含金量不知高出了多少。

费了这么多笔墨,想必读者对“状元”这一称号的稀缺和珍贵,有了初步的认知。

为何天下读书人,都对科举趋之若鹜?很简单,因为这是读书人唯一的“敲门砖”,它可以敲开通往仕途的大门,实现由学入仕的人生跃迁。

孔子说过:“学也,䘵在其中矣。”

关于学和䘵的关系,宋真宗赵恒写过一首《劝读诗》,说得颇为直白:“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科举的过程是煎熬的,但前途是美好的,至少看起来是美好的。夜深人静时,读书人手捧黄卷,在青灯下做着良田华屋、高车驷马、美女环侍的美梦,仿佛一条平直的金光大道就在脚下。

还有更致命的诱惑,那就是“传胪大典”。很多人可能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请允许我再啰嗦几句。

按照古代科举的传统,殿试成绩出来以后,要举行传胪大典,这是皇上宣布殿试名次并召见新科进士的一种非常盛大的仪式。

届时,皇宫有华丽的仪仗陈设,文武百官皆立于此,共同见证这一盛事。

大学士捧出金榜,所有新科进士都身着公服,肃立恭听传胪官宣读新科进士的姓名、名次。每喊一次,都有长久的鼓乐伴奏。名单宣布完毕后,新科进士、文武百官均行三跪九叩头礼。

随后,皇上颁布圣谕,给第一名的状元授翰林院修撰,给第二、第三名的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对取得一甲前三名的人,皇上还恩赐一个特殊的待遇——允许他们沿着紫禁城中轴线走一圈,这路只有皇上和皇后才有资格走,连亲王和宰相都不能享受。

皇帝和朝廷对最优秀的读书人,真是给尽了尊崇,给尽了面子,给尽了风光。

传胪大典之后,写着新科进士姓名和名次的黄榜公示三日,这就是考中进士被称为“金榜题名”的由来。新科状元带着所有新科进士去看榜,结束以后,再由仪仗队接去参加由朝廷举办的恩荣宴,沿路又可以收割众人羡慕和崇拜的目光。

当然,后面还有杏园宴、闻喜宴、樱桃宴、月灯宴……在各种抛头露面、歌舞升平中,这些科举幸运者的知名度和社会地位日渐提升,成为全国的焦点人物。

古代科举制度,满足了读书人对于“成功”二字所有的想象。

新科进士们,如唐代诗人孟郊所写的那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不仅是个人的胜利,更是整个家族、整个家乡的荣耀。成功者们站在了人生巅峰,春日的暖阳洒满大地,万物可爱,忍不住想要大声欢呼、尽情歌唱。

作为读书人,张謇理所当然地成为千万赶考人中的一个,他身影单薄,行色匆匆,普通得几乎可以忽略。

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科举考试失败的典型,张謇真是太成功了。

一组数据足以说明。

张謇16岁初入考场,从县试、府试、院试、乡试、殿试一路走来,26年间,共经历各种考试26次,前后在考场中度过的时间长达120多天。

每一次发榜落榜,都是巨大的煎熬、难堪和打击。

1870年,乡试落榜。张謇大失所望,“头胀目眩,汗出如浆。”夜半发热,在旅舍一病不起,忽而惊厥呼号,旁人为之侧目。

1873年,乡试落榜。感叹“文字果须福命”,人生皆是“失意事”,穷愁之苦,“诚不可解”。

1875年,乡试落榜。好在所有相识的人,都没有考中,自己无所谓遗憾,只是不知如何向长辈、老师们交待。

1876年,恩科“乡试仍黜”。“寒气逼人,骨冻欲折,以被裹体,傍烛不温。”

1879年,“榜发被黜”。看透了世态人情,没有心情去埋怨。老师来信,夸他的文章写得好,哪知早已名落孙山。

1885年,张謇32岁时,终于中举,然而好运就此终结。此后10 多年,他连续4次赴京参加会试,屡败屡试,屡试屡败。

张謇作为一个落第者,一次次带着失望、愧疚和自责踏上回乡之路,在希望、失望和绝望之间,他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历经26年科举苦旅,人生已过大半,他决定不再和自己死磕,扔掉了所有考具,就像扔掉那些不堪的过往,发誓远离科举。

到了清光绪二十年,也就是农历甲午年(1894),这是中国历史上非常倒霉的年份,张謇生锈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

那一年,恰逢慈禧太后六十大寿,朝廷决定增设一次恩科考试,以此为老佛爷祈福庆寿。

这是一次额外的机会,而张謇早已心灰意冷。只是76岁高龄的父亲张彭年心有不甘,期待着张謇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恳求他再试一次,算是最后一次努力。

张謇是个孝子,不忍违抗父命,只能走一下形式。他很晚才启程,到了京城后,连考试用具都是“杂借于友人”,平静地走进考场。

成绩公布后,他没去看榜,对他而言,落榜已成常态。

“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哪里知道,这次幸福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1894年的“传胪大典”,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状元,就是张謇。

那一年,张謇的人生剧本,从悲剧变成了喜剧。

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在人生到达巅峰的那一刻,张謇没有想象中那般兴奋。

他在高中状元那天的日记中写道:“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一旦予以非分,事类无端矣。”他说自己本来如同栖息于门楣上的海鸟,已经断了步入官场的心思;像一匹在马棚里的老马,早就没有驰骋沙场的念头。可现在突然时来运转、梦想成真,面临未知的挑战和考验,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忐忑不安了。

年逾不惑、大器晚成的张謇,已然没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心里竟浮起一丝悲凉。

看似光鲜亮丽的翰林院修撰,实则是一个闲职。当过翰林院编修的林则徐曾经这样说过:“都中本无事,翰林尤可终年不赴衙门。”这样的岗位,即使常年不上班也没人在意。对于有着远大抱负的张謇来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家危亡、百姓受难。就如同好不容易用梯子爬上了城头,上去以后一看,不好,梯子搁错了地方,这不是他想要到的目的地,这种极度失落的心情可想而知。

还有压垮张謇的最后一根稻草。

18947月,也就是张謇高中状元不到两个月的时候,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在这个事关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慈禧太后依然挥金如土、大办寿礼,文武百官心怀不满却无可奈何。

民间盛传这样一个故事。

甲午年夏天,张謇和文武百官迎接从颐和园移驾回宫的慈禧太后。当天暴雨如注,路面积水一尺多深,文武百官一个个匍匐在路旁,全身湿透,连顶戴上的红纬缨也流下了鲜红的水。老佛爷乘着轿子经过时,连头都没抬就扬长而去。文武百官中,有一位大臣年逾八十,因跪得太久,一时都无法站立。

张謇万分失望,万般感慨。

这场暴雨,浇灭了他在官场大展宏图的雄心壮志,抛弃了对于清王朝的种种幻想,让他从书生意气中彻底清醒了过来。就在那一刻,“三十年科举之幻梦,于此了结。” 这样的官场,自己无非“乾坤一腐儒”,“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情怀只是一句空话。

只怪张謇生不逢时。

1895417日,张謇高中状元一年以后,中日签定了《马关条约》。张謇在日记中愤然指出这个不平等条约“几罄中国之膏血,国体之得失无论矣”。他痛心地说,条约准许日本人在中国内地办厂,在大量掠夺资源的同时,利用廉价劳动力生产产品返销给中国牟取暴利,这好比用自己的血来喂养老虎,这样下去,中国早晚会被这只老虎吃掉。

痛定思痛之后,张謇说:“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耻之官。”

既然当官实现不了抱负,那就另辟蹊径、重砌炉灶,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这是一个读书人的觉醒,一个状元的呐喊,更是一个时代的宣言。

张謇是不幸的,科举考试整整耗费了26年时光。人生能有几个26年?但相对其他读书人而言,张謇又是幸运的,他笑到了最后,考中状元,跻身封建社会的上层。

明朝中期以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院是国家储备人才的地方,翰林是皇帝身边的人,有很大的提拔空间。按照惯例,此时的张謇,在京城穿着官服,踱着方步,唱着小曲,就可以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张謇手上抓着一副好牌。

作为新科状元,辉煌的人生帷幕已经拉开。

但张謇却没有沿着这条预设的道路走下去,高中状元以后,他竟然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史无前例、惊世骇俗,几乎让每个人都惊掉下巴的决定,那就是——离开官场、投身实业。

换成现在,这绝对是流量巨大的爆炸性新闻,是要上头条、上热搜的。

对张謇来说,做官并非目的,它只是实现人生理想的一个途径,既然做官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那就宁愿不做。

在张謇所处的那个内忧外患、国弱民穷的年代,很多人在逃避、在绝望,很多人在激进、在空谈,而张謇却保持着少有的理性,把振兴实业作为支点,以此撬动中国复兴,重燃起人们对于明天的希望。

著名学者余秋雨有这样的评价:“张謇是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因为他改变了知识分子的生态。”

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态是什么?风声雨声读书声,我不出声。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何事。

张謇不一样,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挺身而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都说知识分子只会空谈,他决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颠覆这个偏见。

用张謇的话来说,就是“儒行商界”,“在商仍向儒”,他听到了内心的召唤。

有人星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回家乡。

这样的选择需要勇气,张謇主意已定,不准备回头了。

从京城回到家乡南通,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张謇请人画了一幅《张季子荷锄图》。

图中的他身着一身长袍,头戴斗笠,脚穿布鞋,一手提着衣服的下摆,一手扶着锄头。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一个穿着长袍的读书人正准备下地干活。这正是张謇通过这幅画想要传达的信息,从此以后,他将与旧式文人作彻底诀别,他要以自己的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状元郎宣示决心的方式也是如此文艺,如此特别。

从此,中国官场少了一个官员,而近代的民族工业,多了一面旗帜,他注定要改变这个世界。

行笔至此,禁不住长叹一声。

历经千年沧桑的中国科举制度,虽经无数次改革洗礼,却依旧难逃其固有的僵化与迂腐。诚然,它以社会和个人的双重代价,选拔出了最优秀的读书人,而最优秀的读书人未必就是最优秀的社会管理者,或者说历史创造者。客观地讲,被选拔出来的佼佼者,尽管他们有自己的尊严和使命,却被迫抽离了人性的内核,戴上沉重的枷锁,四顾茫然。

张謇是科举制度的觉醒者和叛逆者,他的脚步坚定有力,内心充满惆怅。

他当然知道,士大夫居四民之首,而商人被视为末流。他当然知道,一个人的突围前路漫漫,生死未卜。

就这样,他匆匆上路了,带着倔强、郁闷、矛盾、苦涩、不甘、焦灼、悲壮,更带着希望。

他不知去向何处,但已在路上。

作者简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张謇研究中心副会长;上过讲台,

进过机关,下过基层,援过边疆;

现任南通市文联主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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