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自号“啬翁”之新解
陈 亮
张謇,我国近代伟大的爱国者,著名的实业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字季直,号啬庵,晚年自号啬翁。其中“啬”的寓意,常听导游者讲:啬翁之“啬”不是吝啬之意,而是节俭的意思。因为张謇平生非常提倡节俭,故自号“啬庵”“啬翁”。每次听了总觉得有些别扭,也逐渐引起了我的探究。
张謇确是个十分节俭之人。他创办了这么多的企业、事业,为南通做出这么巨大的贡献,但他个人生活却从不奢侈浪费,甚至别人为他祝寿的资金,他都用来修建养老院等公益设施,连平时自己使用的信封都常把旧的信封翻过来再用,这确是事实。然而,一个堂堂状元,他不仅学养深厚,饱受儒家思想的浸润,而且志向宏大,经天纬地,在南通做下了这么伟大的事业,似乎不会这么简单地为自己取别号“啬”——节俭。也有研究者提出,张謇自号之“啬”取自老子《道德经》“治人事天莫若啬”,认为此“啬”指的是精神上的节俭、修养。这似乎也显得有些牵强。我觉得张謇自号“啬”应该另有一番寓意。
其一,从“啬”的释义上看。“啬”除了有吝啬、小气之意外,还有一个重要义项,就是通“穑”,指收获庄稼,泛指农耕。《韩非子·说林下》“此啬夫,公之故人,公奚不休舍?”《说文·啬部》“田夫谓之啬夫”。有时也指农神。
其二,从名号的一般概念看。在我国封建社会,中上层以上的人物,尤其是文人雅士总喜欢取号,即在正式的名字以外另取号,也称别号。由于号是自己取的,不像姓、名、表、字那样受到家族、宗法、礼仪以及行辈的限制,可以自由地抒发自己的志向和情趣,因此出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别号。如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东晋陶渊明,字元亮,晚年自号五柳先生。文人雅士的别号一般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和强烈的抒情色彩。如宋代著名词人辛弃疾重视农业,做官时提倡力田,奖励耕作,晚年退居农村,自号稼轩;爱国诗人陆游忧世愤俗,自号放翁;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是以一万卷书,一千卷金石文,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再加上他本人一老翁来取号,表达了典型的文人情趣。因此,作为状元实业家的张謇,取号为啬庵,晚年自号啬翁,一定也表达了他的志向、追求和生活情趣,似乎不是一个节俭可以解释和涵盖的。
其三,从张謇一生的志向、业绩看。概括张謇的一生,先是发奋读书,走科举之路,历尽曲折,大魁天下后,又看透了清廷腐败,官场险恶,立志实业救国,回到家乡南通。他把南通作为他实业救国的理想王国,兴实业、办教育、行自治。在大生纺织公司成功运营后,于1901年创办了通海垦牧公司,以公司制形式,大片开发沿海滩涂,把通州海门一带的盐碱地改造成方方正正的良田,种粮植棉,造福一方百姓。在通海垦牧公司之后,又利用取得的经验,沿着吕四向北大兴垦植之业。至1920年,共成立了大有晋公司、大豫公司、大丰公司等20多个垦牧公司,遍及江苏沿海,共开垦土地100多万亩,每年可产棉花20万担左右。经过十年的努力,呈现给人们的是:“栖人有屋,待客有堂,储物有仓,种蔬有圃,细有庐舍,商友廛市,行有途梁,若成一小世界矣。”在沿海垦牧的十年中,张謇从事的是农业,扮演的角色是农夫,是一个拓荒者,只不过他是拓荒造田的主持者、操盘手。十年拓荒路,生动而充分展示了张謇的社会理想和家国情怀。翻开张謇儿子张孝若编著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卷首所列的图片中,第二张就是《张季子荷锄图》,张謇头戴草帽,肩荷锄头,巍然而立,画面上密密麻麻的题字有十七处之多。可见这幅画在张謇心目中的分量,也可见在儿子张孝若眼中张謇形象的本质特征!我以为,这是张謇事业追求的生动写照,也是张謇自号啬庵、啬翁的缘由所在。虽然张孝若在书中没有提及父亲别号的来历和含义,只说“五十后题扶海垞外书室叫‘啬庵’,即以此为号,到了晚年自号‘啬翁’。”扶海垞是张謇于1903年在海门常乐镇老宅西侧建的房子。为书室题名为“啬庵”,显然是“农夫的小屋”的意思。庵是指圆形的小草屋,当年海门人开荒种地时都住这样的草屋,当地别称“环筒舍”“滚龙厅”。旧时文人对书斋多称庵,如老学庵,影梅庵等。
其四,从海门的历史渊源看。海门位于长江口北岸滨海处。元、明时,因水患屡经迁徙,清初江海间涨沙而成沙洲。第一个到海门开荒种地的是一个叫陈朝玉的崇明人。清代文学家、诗人龚自珍应陈朝玉后人之请,为他写过《海门先啬陈君祠堂碑文》,“先啬陈君,厥讳朝玉,字曰璞完,江南某县人也。幼有异禀……通州常熟间东地,望洋无极,潮退沙见,豁然划然亘二百里,君履其侧,四无居人,苍茫独览曰:“吾当屋于是”,率妻来迁,创草屋,斫木为耜,冶釜为犁,……不十年,群姓益众,皆造瓦屋,炊烟起如海云。国家岁入地丁漕米累迁近万,为江海大聚。”陈朝玉筚路蓝缕,义无反顾,造福于民,被龚自珍尊为“海门先啬”,也即“田祖”,把他跟我国传说中的农业创始者相匹配,这当然显示了龚自珍主张依靠智慧和劳动发展农业生产的思想。而对于出生于海门常乐镇的张謇来说,张謇不仅了解陈朝玉的事迹,并且夸“其人胆智谋略过人”。由于受教育、家庭等各方面的影响,张謇从小就有较强的民本农本思想。海门人勤于劳作,巧于耕织的传统绵延至今,出了多少“田精明”“田状元”,这些都对张謇的思想产生较大影响。回到南通建设家乡的张謇,以家乡先啬为榜样,立志拓荒造田,造福乡里,是极为自然的事,完全符合张謇的思想脉络和行为取向。
其五,从张謇本人的表白看。张孝若在《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中讲述到:“我父在古人中最崇拜而奉为师法的,还有田子泰。他名畴,是后汉人氏,董卓之乱,他率了宗族和随从几百人到徐无山中种田养亲,百姓却很敬重他的德义,听他调度。曹操请他出来做官,他怎样也不就……我父立志不做官,办厂种田兴教育,处处以田子泰自况,垦牧公司厅堂就题名叫慕畴堂。”张謇还写过一首诗:“雄节不忘田子泰,书生莫笑顾亭林,井田学校粗从试,天假无终与华阴。”(《至垦牧乡周视海上示与事诸子》)
张謇的许多诗文中也常有这样的表露。如《别阿兄诗》“海上桑麻应自好,荷锄何日与归耕”“我不田舍,复在何人”(《厅联》),“为语儿曹须学稼,南山豆落是农期”(《重阳置酒与退翁合饮并令诸子侍》)等等。由此可见,张謇从来就认为,自己出身于农家,要知农事,也反复强调农耕的重要。“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者,皆上中级游民也。国安得不穷?安得不乱?”张謇曾说,我如果有十个儿子,我一定叫他们每人学一件技艺来帮助我,并且分遣他们一个东北,一个西北去开荒种田。处处可见张謇重农心迹。
总之,张謇自号啬庵、啬翁之“啬”,应该不是简单地理解为吝啬、节俭,而是啬夫、农夫的意思,这是张謇一生的追求、实践、业绩的写照,也是一位成就卓著、影响广泛的状元实业家在晚年的自喻、自嘲和自谦。
(原载《南通日报》2020年12月26日A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