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的人文精神
——夏骏访谈茅家琦（之一）
（来源：星云文化传媒 “思想现场”公众号 2022-08-27 ）
茅家琦教授
张謇事业的不同寻常，关键在于人的素质，在于他所具有的人文精神。
--- 茅家琦教授
一、
夏 骏Xia Jun：
人们在总结张謇先生的杰出成就时，会提到张之洞“状元办厂”的创意。但是，对于这一点的重视度似乎还不太够。在晚清社会政治局面下，即使国家危亡压力巨大，如果不是张之洞的非凡创意和个人声望，一方面是不太可能有这样一个剑出偏锋的思路；另一方面，一般人即使提出这个创意，有可能会被主流舆论淹没，被认为是一个缺乏逻辑的胡思乱想，甚至会被嘲弄为一个笑话。正是因为张之洞的政治地位和巨大影响力，才可能在很短时间内落实这个非凡创意。
网图：张之洞落实“状元办厂”的非凡创意 （绘画/瞿溢）
茅家琦Mao Jiaqi：
张謇的事业，确实要从张之洞讲起，因为他是张謇走上实业道路的关键人物。张之洞在担任两江总督的时候，就挑选了两个人，一个是张謇，一个是陆润庠，他们都是家里有丧事，在家里守孝，一个南通人，一个苏州人，张之洞就叫他们在守孝期间在家乡办工厂。
关于张之洞，我们都知道，他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长期以来我们对这个说法，也是采取了批判的态度。张謇跟陆润庠他们在家乡办实业，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一次实践。张之洞叫他们办纺织厂，这是西学为用，能够有助于国家的富强。
网图：陆润庠像
二、
夏 骏Xia Jun：
所以，晚清的这场实业图强运动，实际上也是一场思想实践。恰恰是当时中国最杰出的士大夫所操控的一次救国实验。表面上看是实业与教育以及社会进步的努力，实际上，背后是一场文明探路，是一次现代中国的试验田工程。而最后在这样一个层面上取得成就的领袖们，必须是有高远政治文化素质和高贵精神境界的精英力量。他们的人生观、事业观，他们对于终极目标的设定，都不是一般商人的知识素养和理想高度所能企及的。
网图：南通大生码头
茅家琦Mao Jiaqi：
张謇事业的不同寻常，关键在于人的素质，在于他所具有的人文精神。
这种人文精神我把它概括为三句话：一个是尊重自己的人生价值，自己的人格尊严；第二个，要尊重他人的人生价值以及人格尊严；第三个，要尊重人民群众的人生价值和人格尊严。张謇这个状元，他在这三个方面的思想是非常浓厚的，也就是有浓厚的人文主义精神。所以，他接受了张之洞的这个委托，办大生纱厂为人民谋福利，所以大生集团，多数是为了南通地区人民的福利。
网图：大生纱厂钟楼
办工厂，就吸收了农民进工厂做工人；办慈善事业，办养老，办教育，都是为了南通地区人民群众的福祉。南通之所以成为文明的南通，就是张謇关心南通人的体现，他办实业、办养老、办学校、办慈善、办农垦，就是为了广大人民的福利。他的基本精神是人文主义的。正是因为他接受了张之洞的这个思想，自己又根据中国传统文化里面融合的人文精神，才成就了南通的事业。
我们现在从张謇在南通办的实业来看，非常尊重人的价值和人格。所以南通地区不仅是工业发展，大生纱厂发展赚钱，而且办了很多慈善事业，办了很多学校，从小学、中学、大学、专科，培养各式各样的人才。
网图：大生纱厂车间
特别是发展农垦，意义更为重大。当时苏北地区农村很落后，农民非常艰苦。张謇就想办法就采取一个公司加小农的形式来改善农民生活，把土地从地主手里买过来，租给农民耕种。如果他没有浓厚的人文精神，他也可能像陆润庠一样，在家里守孝，办工厂，守孝期满了以后再回京城去，不会做盐垦那么辛苦，需要长时间努力的事情。
陆润庠在家里守孝，他也根据张之洞的要求办工厂，兴办了苏纶纱厂。但他守孝期满以后就回了北京，又去做官了。辛亥革命成功了，皇帝废黜了，他还在故宫里面做溥仪的老师，教那个已经退位的小皇帝。所以他的思想还是官本位的思想，跟张謇的浓厚的人文精神，为了人民大众，这个完全不一样的。
网图：苏纶纱厂车间
正是因为张謇有这样一个思想，才成就了他的伟大事业。他在初期也是一个士大夫官僚，从关心地方建设，关心人民生活，开始变成一个积极的、以开国会来增加人民的权益的人。他开始认为国会是国家富强的一条道路，他曾提倡领导了三次全国大请愿，呼吁清朝皇帝开国会。
后来，他又从请愿，开国会，搞宪政，转到拥护孙中山的革命，拥护武昌起义。在武昌起义爆发以后，他曾经写了封信给一个地方官僚说，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够为爱新觉罗卖命了。这个话非常深刻，非常积极。他就这样由一个拥护宪政的和平主义者，一个改良主义者，转成积极支持革命者。
这里面就提到一个问题，就是张謇跟袁世凯的关系。张謇与袁世凯在朝鲜时闹得比较僵，但是在到了20世纪初的时候，他有一次就到天津去，这个时候袁世凯做直隶总督，总督府在天津。张謇看到天津的市政搞得非常好，在全国来讲都是很少有的。因此，张謇就改变了对袁世凯的态度。
所以他后来为什么动员袁世凯出来支持辛亥革命，支持选袁世凯当总统呢？就是因为他在天津参观以后改变了对袁的印象，认为袁世凯是个人才，由他出来当总统是有利于国家和民族的。
网图：袁世凯肖像
三、
夏 骏Xia Jun：
张謇与袁世凯因为在朝鲜时期的不和，失去联系了许多年。严格说来，在朝鲜时期的这两位都还算是青年，尤其是袁世凯，因为读书不多，而又建功太快，得到超常提升，表现出年少轻狂的失衡状态。而此时，张謇也还年轻，自尊心强，所以，矛盾容易激化。
等到武昌起义的历史转型时刻，两个人都已经人到中年，历尽沧桑。以两人的聪明和修为的提升，都已经步入高手境界。实际上，此时再相会，已经是两位成熟政治家、实业家甚至军事家的高层次联手。我估计，此时二人相见，都有对于彼此境界的欣赏乃至惊喜之感。任何一件杰出事业的背后都有人性对应高度的支撑，没有例外。
网图：武昌起义纪念馆
茅家琦Mao Jiaqi：
所以，张謇的思想，由参加科举考试考取状元，做官，到办实业，就是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是根据张之洞的意见来的。后来从改良主义，要改革，要立宪，到拥护革命，到最后参加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第一任实业总长，这个过程里面就体现了一种浓厚的人文主义精神，关心人民群众生活，关心国家。是这种思想做指导，才使得他的一生如此不同凡响。
图片：纪录片《张謇》剧照
对话嘉宾：
茅家琦
1927年生，国际知名历史学家，南京大学终生成就奖获得者。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历史系主任、历史研究所所长、台湾研究所所长等。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江苏省历史学会会长。著作有《太平天国通史》《蒋经国的一生和他的思想演变》等。
夏 骏
纪录片导演、制片人，《河殇》《长江》《汉江》《秦淮河》《蜀道》《川魂》《颜子》《张謇》《读书的力量》等多部大型纪录片总编导，历任 中华遗产杂志社主编、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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