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禄——农家秀出的才子
□ 沈振元
“浩浩兮大江奔流,巍巍兮师山灵秀。汇山川之气韵兮,涌才俊于东洲”(《海门中学百年赋》),这四句反映了海门历史上人才辈出的盛况。周家禄则是海门乾隆建厅后涌现出来的第一位才子,且是一位由农家秀出的才子,以其杰出的才华和皇皇巨著闻名于世。
一、耕田食力,读书应举
周家禄(1846—1909),字彦升,一字蕙修,晚号奥簃老人,优行贡生,门人私谥文贞。始祖浙江山阴丞渊公,南宋时流寓浦阳,后辗转入吴。四世伯愚公,元末由常宁迁居崇明,买田海滨,率子孙躬耕于此。七世我观公,清初由崇明迁至通州之西川港沙,乾隆建厅后,占籍海门。高祖锡元,曾祖明远。明远生了四个儿子,伯志礼,季志成。志成无子,嗣志礼少子承柳,承柳子家禄。自伯愚至家禄共十四世,皆耕田食力,间读书应举。家禄的祖父志成赐封为儒林郎,祖母顾氏赐赠为安人;父承柳亦赐封为奉政大夫,母黄氏赐赠为宜人。按照清朝的制度,职官以己所应得的封诰,可呈请改授远祖及伯叔或外祖父母等谓之赐封,妇人则称赐赠。可见,周家虽世代为农,躬耕食力,其亲属中则有做官的人。周家也十分重视学习文化,参加科举考试。赐封赐赠的头衔,并无实际的价值,只是名声好听些;虽说是转手赠送的名目,也不是无偿获得,但这些虚名,往往对后代有引领作用,会鼓励孩子谋取功名,以致对社会产生积极的影响,形成种田、读书、应举的社会风尚。《光绪海门厅图志》称海门的风俗:“男耕女织,贫者佣力受值,耻为僮奴妾媵;士崇朴学,厉名节,舍耒横经,彬彬可观。”被周家禄誉为“海门大师”的徐云锦就是个典型,他父亲早亡,“孤贫奉母,力田致养”“恒时辍耒,研劭典籍”“带经饷耕,而曦忘以笠”。杨蓉初《海门二十景诗》中有《深柳书声》一景,反映当时海门的习俗,诗曰:
宅边五柳旧知名,绕屋荫浓画不成。
学锻高情闻叔夜,填词绝调让耆卿。
焚香展卷容驱蠹,携酒传柑懒听莺。
争向龙门思御李,松风常和读书声。
周家禄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他每天“焚香展卷”,目标就是“争向龙门思御李”,这里“李”是指东汉的李膺,他深受士大夫景仰,能给他驾车是一种荣耀,“思御李”,即希望到朝廷做官亲近贤者。
二、就读村塾,翘才露颖
周家禄生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他天性聪颖,爱好学习,自为儿时,不好嬉戏,每到戚友家必挟书自随,平日寡言少语,并不引人注意。正如古人所云:“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周家禄在村塾读书,默默地度过童年,正是这种学习环境,养成了家禄勤勉好学、质朴善良的品格。然而,金子总是会发光的。
咸丰十年(1860)伯乐终于出现了。是年,李联琇因病告假回江西老家休养,行至常熟,正逢太平天国进军苏杭,无法前行,且处境危恶。茅炳文知道后,立即派他的儿子茅铮前往常熟,把李联琇一家迎至海门,安置在茅宅附近,在生活上给予照顾。他们皆会通文史,精治丹铅,春秋佳日,诗酒征逐,评古论今,遂成知音。
李联琇(1820—1868),字小湖,号季莹,江西临川人,道光十年举人,二十年进士,官至大理寺卿,曾任江苏学政和福建学政。他不仅是大官,而且是大儒,精研文史,名震当世,是继钱大昕、姚姬传后的杰出文史学者。他在海门四年,鉴定茅炳文主编的《师山诗存》,称之为“厅志之副墨,而艺林之祖本”,任师山书院院长两年,著有《好云楼初集》《二集》,是海门人应当铭记的历史名人。一天,他闲来无事,到乡间散步,走进一村塾,见塾师案头有学生作业,便随意翻阅,见《牵牛花赋》大惊异之,并大加赞赏,定要见见这位学生,他就是周家禄,当时才十五岁。这自然是一件轰动海门的新闻,周家禄因此翘才露颖,他的名字不胫而走。周、茅本是近邻,因李师器重家禄,茅家便千方百计让家禄与其诸弟一起读书,家禄也因此“大得茅氏藏书而读之”,为学业大进创造了条件。
三、大师青睐,才子奋进
李联琇曾任江苏学政,一贯爱惜和奖掖人才,对周家禄“特予青睐”,他不仅可以登堂入室向李公请教,而且可以与李公互相酬唱,虽然这种“酬唱”是不相称的,犹高雅的古乐之与渔歌、雄壮的军乐之与市尘小曲,但可以直接获得李公的指导和鼓励。李有时甚至把自己珍藏的典籍送给家禄。这些使家禄终身受益,也终身不忘。光绪四年(1878)正月初八,李师归道山,周家禄怀着悲痛的心情作《李廷慰师挽诗六十韵》深情缅怀李师在海门留下的业绩,其中写到李师对自己的青睐:“此时容入室,小子托比邻。韶頀酬渔唱,旌麾枉市尘。经过因爱重,奖假为清贫,蠹简开函赠,鸳箴按并纫。渊源探选学,矩矱守先民。赋有牵牛(指周少年时作的《牵牛花赋》)誉,书无野鹜嗔。声名腾一鹗,豪楮秃千‘夋兔’(合字)。”毫无疑问,家禄的迅速成长离不开李师的教育和指导;同时也得到其他老师的教育和帮助,正如顾锡爵所言,家禄“亲炙戴揖苏、叶涵溪、李小湖诸老先生,文有师法,其无韵之文隽永如魏晋人;有韵之文上通于骚人之清深”。
人的进步还得依靠学习主体自身的努力,周家禄勤勉好学,他的学生陈诗曾向他请教“为学之方”,周家禄的回答是:“众誉勿喜,众毁勿惧,相观而善,与古为徒,克念厥艰,惟求斯获”。这是一种实事求是谦逊好学的为学之法,是其学业大进的根本所在,早在同治六年(1867)他作的《感事》诗中就谈到这方面的感悟:
读书无所得,且欲平意气。
当境难强制,回思却有味。
独有毁誉间,淡忘殊未易。
誉果无所欣,毁亦何怨怼?
惟其入耳时,终觉顺逆异。
自顾何轻垂,乃尔劳物议,
道高谤乃至,此亦何敢冀。
但肯留齿颊,固知未遽弃。
奄忽百年后,恩怨谁得记。
毁我复何人,誉我复何地?
正因为他对毁誉无所萦怀,才使他心胸坦荡,专心致志,锐意长进,同治三年(1864)补厅学生(秀才),不久又补廪膳生;同治九年(1870)举优行贡生,朝考用为教职,授江浦县训导,也显示了这位才子出众的才华。
四、名声鹊起,五子并辔
才子,原为德才兼备的人,《左传·文公十三年》:“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齐圣广渊,明允诚笃,天下之民谓之八恺。”后指有才华的人,晋潘岳《西征赋》:“终童山东之英妙,贾生洛阳之才子。”(终童,指终军;贾生,指贾谊)唐代才子,一般指称富有文才的人,《新唐诗·元稹传》:“稹尤长于诗……宫中呼为元才子。”周家禄被誉为才子,首先是他的文才,他作的《牵牛花赋》得到大儒李小湖赏识;其次是他的口才,顾锡爵称家禄与人交游,不为矫异座客,或有不合,常偃卧不语,颇有望君为傲惰者。性善饮,数十觥后,则清谈滔滔,锋不可挡,豪荡感激之气流露于不自知,亦足以见其性真率。”然第一位的还是他的文才,善作诗,张謇称他“才敏事理,应若有余,遇感同赋,稿辄先脱,胪情托讽,豪健多君,君亦谣吟自喜,屡而无疲。”从咸丰十年李小湖先生发现家禄至同治九年这十年间,周家禄不仅在科场上跨越了三大步,而且在诗歌上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创作了一百四十六首优美的诗歌。1864年,十九岁的周家禄考中了秀才,便到江南游历了一番,回家后写了《到家》:
到家夜向尽,一笑动邻里。
尚未拜高堂,而劳举家起。
阿兄怜弟劬,拂拭到衣履。
捉灯照颜色,未遑视行李。
从容谋餐食,仓卒具羹酏。
虽然草具恶,罗到盘与簋。
身愧徒行役,对此愧无已。
当食意逡巡,朝曦射窗里。
这首五言诗,质朴、清新、自然、情意真挚,感人肺腑。
1866年作《雨后纳凉》:
池荷始作花,明艳如好女。
回首避骄阳,羞颜不肯举。
向晚忽跳珠,清风洗炎暑。
况如龙女游,红裳遍洲渚。
是时烟水间,碧筿正媚妩。
露点缀高枝,的光微吐。
良夜幸清寥,幽趣足延佇。
举足蹋藻荇,银蟾已当户。
全诗抓住“雨后”特征,写景状物细腻而灵动,给人以美的享受。
周家禄科场上的进步和文学创作的成果,使之名声鹊起,其影响远非“州乡”之间。一时间,他成为江淮大地上众人瞩目的新星和青年才俊学习效法的榜样。同治九年(1870)十八岁的张謇与二十五岁的周家禄订交为友,周作《与张树人育才订交喜赋》:
我年二十五,长汝才七龄。
赧颜为汝兄,倾倒不在形。
秋风吹敝裘,顾我长眉青。
读书眼如炬,快论新发硎。
四始有妙义,故训久沉冥。
安得匡鼎说,豁若启重扃。
贱子不自量,解诗别畦汀。
风以国为纬,雅以世为经。
多持传笺故,决破章句荧。
君见盛称许,谓如寐得醒。
古书浩烟海,助我采芳馨。
但令义完美,不厌辞畸零。
感汝用意厚,吾道免伶仃。
相期为鸾凤,振彩耀明廷。
订交时,周处顺境,张处逆境,正如张謇所说:“君以文采声名踔越州乡;余苦系讼,求脱皇皇吏胥之间,暇理举业以自振拔。君教授近里,戠朋唱酬,益研古籍,闳其蓄蕴,岁时接对,纵论训诂,旁及比偶声律之文”(《寿恺堂集序》)。但周十分器重张,“赋”盛赞其才识,寄予厚望。他们订交不论门第,不讲地位,而重才识,是青年才俊惺惺相惜的结果。嗣后的“江淮五才子”,也是才子们惺惺相惜形成的文人群体。范当世的三弟范鎧在《南通县新志·耆旧传》称家禄“先后游于诸名帅间,未尝以荣利自为,然亦不斥讦责人以为名高。与张謇、范当世、朱铭盘、顾锡爵等自弱冠即结深契,其后交游率海内英耆,然卒莫与此五人并也。”可见五才子在江淮的影响很大。同治十二年(1873)张謇在南通城南水亭招周家禄,陈国璋、束纶等会饮,酒酣之时,豪情满怀,便以“建安七子”自喻,周家禄则作诗称:“建安才子赋新诗,淮海文章仗主持”。强调张謇在“五才子”中的核心地位,而张謇认为,五才子各有特色,难分伯仲,他在《挽顾延卿(锡爵)》中称:“昔年乡里推同辈,周顾朱张范五人,旗鼓颜行差少长,风云旅食各冬春”。他们水平相当,难分高下,只是年纪有高低,因此,他们的排名是以年龄排列的,比较合理。其实,五才子不是“乡里”推荐的,而是他们“惺惺相惜”而聚在一起,他们的“风云旅食”是不同的,朱铭盘、范当世早亡,张謇专意于农工商,“独家禄与锡爵以文字老焉”,因而,他们的业绩自然有差异,而他们的才华在各自的岗位上闪耀着夺目的光辉。百年之后,我们仿佛看到五位才子在江淮大地上并辔而行的雄姿。
五、文战受挫,成果丰硕
周家禄同治三年考中秀才,同治九年考中优行贡生。之后,幸运之神再也不眷顾这位才子了,正如他在《廷试留别同学诸君》诗所云,“峻阪独驱歧路马,好春偏放别枝花”。同治十三年(1874),周家禄出任师山书院山长,生活平静而内心不平静,见蔷薇开晚朵,便有“何计挽韶光”的感慨。《和杨斯作梧桐吟》表达其矛盾和痛苦的心情,诗曰:
杨生赋梧桐,我乍读之伤。
一物一造物,何关彼苍苍。
樗以不材寿,桃李擅芬芳。
梧桐有好音,其生实不祥。
晚与中郎遇,感激出宫商。
爨之固摧折,絃之庸非戕。
方遇知音顾,身已失其常。
万物有定命,百计不如藏。
空山有大木,不自言栋梁。
清庙正需材,匠石睨其旁。
用之随斧斤,不用归山冈。
物有遇不遇,何必自激昂。
在感慨万端之际,诗人作长诗《百感》,回望了他追求功名的过程和失败后的迷茫,诗曰:
十三弄柔翰,十五赋诗篇。
二十穷经述,心追秦火前。
戋戋不自量,欲夺服郑筵。
其志虽未果,其书如云烟。
廿六始求名,跃马幽与燕。
眼中天下才,扰扰金坛边。
归来百僚底,官冷犹待铨。
东海抱残书,九死据一篇。
王充作《论衡》,只与他人传。
阨穷良有命,独立心茫然。
他似乎已看淡功名,认为“功名石火光,富贵如浮云”,准备致力于学术研究,在长诗的第六段称:
儒亦可作病,男儿自菲薄。
惟古有圣贤,其道一何博。
大者在坟典,细者在邱索。
精者在阴阳,粗者在医药。
后儒治章句,陈编置高阁。
珍馐不适口,甘心咀糟粕。
上以愚多士,张皇濂与洛。
举世遂滔滔,有甚水趋壑。
秦皇昔焚书,万口议其虐。
谁知千载下,斯人恨不作。
邹叟距杨墨,尼山振木铎。
淫辞满天下,何不一炬灼。
科场上的失败,并不意味着学术上的失败,有时恰恰相反、科场上的失败促使其专攻学术和专注事业,使他的一生充实而富有成果,他先后游于夏子松、吴武壮、张绍臣、陆文慎、卞涌臣、张筱帆、张文襄、袁廷慰幕中。中间屡主师山书院、白华书塾、又任湖北武备学堂、南洋公学讲习。他刻意好文,好为考据雠校之学,著作等身,作《经史诗笺字义疏证》《三礼字义疏证》《谷梁传通解》《三国志校勘记》《光绪海门厅图志》《朝鲜国王世系表》《朝鲜载记备编》《朝鲜乐府》《国朝艺文备志》《反切古义》《公法通义》《寿恺堂诗文集》凡十三种百有二卷。续海门厅图志载经史子集四部凡三十四种,而周家禄十有一,洵足沾溉后学。张謇称赏其学术成果“侈矣,甚夥”!侈,赞其学术研究的范围很广、很宽,即学识渊博;夥,即多,楚人谓多为夥,夥后加助词颐为“夥颐”,表示惊叹和惊羡。张謇用侈、夥二字,赞美周家禄学识渊博,成果丰硕而令人惊叹羡慕,可见周家禄不仅是海门乾隆建厅后出现的第一位才子,也是近代海门学术成果最丰硕的文史学者。
(作者单位:海门区张謇研究会)
(原载《张謇研究》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