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的民本思想与价值观

华  强

提要  盛宣怀、胡雪岩与张謇是中国近代工商业的巨子，但张謇获得的社会评价与历史评价要高出其他两位很多。张謇与盛宣怀、胡雪岩不同之处，在于他心里始终装着老百姓，张謇的人生立足点、价值观和财富观与盛宣怀、胡雪岩迥异。张謇的价值观是仁者爱人、民为贵、君为轻，体现了他的民本思想。正如胡适对张謇的评价，张謇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影响及于全国。因为他开辟的路子太多，担负的事业过于伟大，所以张謇是近代中国史上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

关键词  张謇  盛宣怀  胡雪岩  民本思想  价值观

盛宣怀、胡雪岩与张謇是中国近代工商业的巨子。比较他们一生经手的财富，盛宣怀当数第一。盛宣怀几乎是晚清国家的资产总裁，大量新兴产业由他主持创办，一国之铁路、能源、交通、钢铁、电信都是他一手经营操办，其掌控财富的规模在当时中国工商界遥遥领先。

胡雪岩不但是自家银行的董事长，而且全面掌控左宗棠西征大军的军火给养。鼎盛时期，胡雪岩拥有财富超过三千万两白银，相当于当时国家半年的财政总收入，可谓富可敌国。

相比之下，张謇在南通创办纺织工业，其资本与经手财富的规模比盛宣怀、胡雪岩要少得多。然而，时至今日，张謇获得的社会评价与历史评价要高出其他两位很多，其中的原因值得后人研究。

张謇心里始终装着老百姓

张謇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心里始终装着老百姓。他出生于草根，自幼体验到民生的艰难，因此终其一生，始终把百姓民生放在心里。他为实业救国做了许多事情，没有谋求发财，没有追求享受。企业资金周转不开，财政最困难的时候，张謇甚至上街卖字。现在社会上流传张謇的字很多，因为张謇当年卖了很多字，流散在民间。开始的时候，张謇的字卖价不高，这几年卖价才慢慢高起来。

张謇卖字为了什么？为了企业资金周转，为了企业生存，最终为了老百姓的生活。张謇在盐垦中进行的新农村建设，6000多原来流离失所的农民能够安居乐业，能够有自己的一块土地，尽管这个土地是租赁的，但是租赁土地上产出的分成，农民能拿到百分之六十，这样的事情在中国近代史上几乎是没有的。张謇这个人伟大就伟大在这里。

张謇是读四书五经考上来的状元，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人们在评价张謇时，自然会从儒家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比如仁者爱人、民为贵、君为轻等理念解读张謇的价值观。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在某一方面有建树的人很多，比方说文学家、思想家等等。但从历史上的实际情况来看，历朝历代像张謇这样真诚关注国家和民族命运，具有民生思想而且胸怀博大的人并不多见。

张謇的所作所为，不是中国国学培养的精神，而是他后来对整个世界的关注和了解，比方说他出国考察，对美国、英国、日本及西方国家制度和书籍的关注，张謇从中汲取丰富的营养。特别是一衣带水的日本，日本社会改革促使日本经济腾飞，对他的触动非常大。

成功有成功之门，失败有失败之道。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要知道门道。甲午战争失败，张謇定下心来寻找失败的原因，他终于找到了我们与日本的巨大差距，所以后来决心要富国强兵。张謇认识到强兵必须富国，求富才能求强。四十一岁才获得状元头衔的张謇，毅然放弃仕途，决心从创办实业开始。

张謇不赞同以暴力手段推翻清政府，但是他关注民权和民生。对于张謇的“二民主义”思想，后人要多一份宽容和理解，不能以今天的世界观要求张謇。张謇从一介平民成为国人皆知的状元，他感恩图报。张謇实业救国，要报效国家，挽狂澜于既倒，得到实惠的是老百姓。直到今天，东南特别是江苏一带的老百姓，很多人崇拜张謇，是因为张謇创办的许多事业流传下来了，这些实业、教育以及公益事业至今还在惠及当地人民。

张謇在南通创办的通州师范学校，变成今天的扬州大学和南通大学。此外，上海东华大学等都与张謇有关。张謇参与的复旦公学后来演变成今天的复旦大学。复旦公学，张謇当时是参股人之一，他前后出了不少钱。国内特别是江苏、上海这一带的大学、中学，许多是张謇当年一手创办的，这里的老百姓直到今天对张謇十分怀念。一个对百姓做了实实在在好事的人，百姓是不会忘记的。

张謇与盛宣怀、胡雪岩的价值观不一样

张謇与胡雪岩、盛宣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人生的立足点、价值观包括财富观的差异。比如个人与财富之间的关系，财富的走向，通过财富实现的目标不一样，最后境界和意义也不一样。

有的人利用财富谋求官场的品级，达到政治地位的提升，形成政治保护伞，以谋取更大的利益。比如胡雪岩，被清廷授予布政使衔，赏穿黄马褂，官帽上可带二品红色顶戴，并总办“四省公库”。作为所谓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在晚清盛极一时、辉煌一时。再比如盛宣怀，他死后留给家族子孙的遗产价值1000多万两白银，相当于国家一年财政收入的七分之一，是一笔巨资。

盛宣怀和胡雪岩是近代著名的企业家，属于官商。他们创办的很多企业是得到朝廷支持的。特别是盛宣怀，他搞的都是一些大型企业。盛宣怀创造了近代中国许多第一，比如第一个民用股份制企业—轮船招商局、第一个电报局—中国电报总局、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第一条铁路干线—京汉铁路、第一个钢铁公司—汉冶萍公司、第一所高等师范学堂—南洋公学等。这些企业或是官商合办或是官督商办，背后是政府支持，完全是为朝廷服务的。至于民生方面，盛宣怀虽有慈善之举，但远不及张謇。

胡雪岩的企业和盛宣怀的企业有点不一样，比方说他开的药业，和老百姓是密切相关的。1874年，胡雪岩创建胡庆余堂，秉承“戒欺”祖训和“真不二价”的经营方针，直接服务于民生。但是盛宣怀也好，胡雪岩也好，他们虽然顾及民生，但与张謇相比，他们非常追求生活享受，讲究衣食住行，不是一般的讲究。

盛宣怀先后共有七房妻妾，生有八子八女，盛宣怀子女与豪门联姻，成为上海滩当时最大的豪门显贵家族之一。但是，盛宣怀后代大多成为纨绔子弟，特别是任汉冶萍公司总经理的四子盛恩颐风流倜傥，留下许多花边新闻。盛宣怀后代中仅有少数成为成功人士。

盛宣怀家大业大，第三位夫人庄德华捐助建造了上海著名的玉佛寺。1916年4月27日，盛宣怀在上海病逝，庄夫人为他举办了盛大的葬礼，耗资30万两白银，这在当时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巨款。

盛宣怀受李鸿章委托，在上海海格路（今华山路）置地2．67公顷，建造了一座融西洋花园与江南园林于一体、亦中亦西的别墅，园内种植了许多丁香，人称丁香花园。丁香花园用料讲究，装饰豪华，进门的地毯竟是一张巨大的白虎皮。传闻丁香花园是盛宣怀送给李鸿章的一件礼物。盛宣怀故居在苏州阊门内天库前，现存有一个楼厅、二个小花厅，另有后花园150平米、前花园60余平米。

胡雪岩在杭州留下的公馆也是中西合璧，美轮美奂，无论建筑还是陈设，其用料之考究，堪称清末中国巨商第一豪宅。

张謇和他们不一样。南通张謇的故居非常朴素。我们不否认盛宣怀和胡雪岩对近代中国民族工业的贡献，但从情操、胸怀上，张謇明显高于盛宣怀和胡雪岩。很简单，如果说盛宣怀和胡雪岩是为国为民也为自己，那么张謇是专门为国为民，却不是为家族和自己。张謇最辉煌的时候，也可以称得上富可敌国，但是他一生对自己，对家人都比较苛刻，生活上从来没有铺张浪费。

张謇在家教方面也值得称道。他仅有一子张孝若。张孝若6岁时，张謇延请日本人森田政子做他的启蒙老师。此后，张謇请“人师之选”张景云教授张孝若6年国学。张孝若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完成学业回国，帮助父亲打理事务。

张孝若把父亲写给母亲和自己的信分了六类，主题分别是节俭、注重农事、讲论学问、国事实业事、做人处世、慈爱。1921年，张謇收集了七位古人的教子警言，亲自题写后，请刻工镌刻在碑石上。碑正面是《倚锦楼石屏铭》，背面是《家诫》。张謇的《家诫》碑藏于南通博物苑。

张謇是一面镜子

张謇企业创办成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学习西方，采用了股份制。关于股份制，张謇在全国是走在前面的。为什么采用股份制？因为自己资金不足。张謇的企业要发展，要扩大，后期有一点贪大求洋，所以企业门类多、数量大。从1895年张謇创办大生纱厂，到1926年张謇去世，31年当中，张謇创办的企事业最少有177家。张謇创办的企事业为什么没有确切统计？因为张謇企业留下的档案太多太多，大约有8800多卷，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整理完成。

20世纪20年代, 张謇创办的企事业开始走下坡路。张謇创办的企事业失败，环境是重要因素。一个是国际环境，欧战结束后,帝国主义加紧对华侵略，中国民族工业发展艰难；二是中国大环境对张謇不利。张謇创办企事业以后，军阀连年混战，严重阻碍了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

除环境因素外，地方黑势力对张謇企业的发展也有很大影响。例如张謇1900年创办的大达轮步公司，经营内河航运，开辟通沪等航线，利润可观，结果被黑势力盯上了，最后成为黑势力的囊中之物。张謇这样的社会名流，黑社会也不放过，可见经营环境之凶险。

张謇创办企事业失败，从自身因素说，张謇创办的企事业有一个毛病，除了个别企业规模比较大，比方说大达轮步公司、大生纱厂等等，其他企业规模一般比较小。规模比较小的企业，抗风险的能力比较低，一旦遇到风吹草动，头寸调不过来，一些企业就难免破产。张謇经营的企事业一问世就在重重包围之下，张謇是在非常艰难的环境当中求生存的。

胡适对张謇创建企事业失败评价说，张謇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他独力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30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终于因为他开辟的路子太多，担负的事业过于伟大，他不能不抱着许多未完的志愿而死。

张謇生前在上海、南通等地创办的企事业资产当年没有确切统计。张謇去世以后，他的所有资产后来全部捐献给了国家。张謇道高望重，上裨国家，下益社会，受到国家和民众的赞誉。毛泽东说，中国最早有民族轻工业，不要忘记南通的张謇。

2020年7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京主持召开企业家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当提到张謇时，称他为“爱国企业家的典范”。11月12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到南通博物苑，参观张謇生平展陈。习近平指出，张謇在兴办实业的同时，积极兴办教育和社会公益事业，造福乡梓，帮助群众，影响深远，是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先贤和楷模。

张謇是一面镜子。在张謇这面镜子面前，当今很多企业家——不能说是全部——大部分人是问心有愧的。他们的人格，他们的精神，和张謇是没法比的。2018年，中国发达起来的企业家捐款1000万以上的100人共捐163.21亿元。相比之下，张謇真的非常了不起！

张謇在他的那个时代参与新的社会建构，他的思考和行动受制于历史，又在创造新的历史。张謇一生洁身自律、行止有度，最重要的是，他的心里一直有芸芸众生，他的事业设计中最重要的受益者就是老百姓。

张謇属于人民，人民也不会忘记他。

（本文作者系国防大学政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