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七门闸
沈惠忠
(原载:“记忆南通”公众号 2021.10.06)
通海垦牧公司
1895年,清末状元张謇奉命为通海团练巡海布防,看到通海交界处大片海滩荒地,凫雁成群,獐兔纵横,萌生了“务使旷土生财,齐民扩业”、创办垦牧公司强国富民的念头。获朝廷准许后规划定界,围圩筑堤,蓄淡泻卤,种草疏土。“缕缕心血,贯以十年”,垦区总面积近12万亩。“栖人有屋,待客有堂,储物有仓,种蔬有圃,佃有庐舍,商有途梁,若成一小世界矣。”
横贯通海垦区的蒿枝港,原是清朝咸丰、同治年间涨出的新复沙、灶界沙之间的天然港梢,潮水冲刷低槽所致,初为民灶河。光绪元年(即1875年)特大风潮来袭,圩破浪涌,庐舍漂没,人畜淹毙。灾后第三年,享有“李白杜甫之胸襟”美誉的吕四诗人李芸晖先生,带头筹款疏通旧河道。他亲自乘船测量,头戴草帽与民工一同挖河,风雨不避一年多,顺水势趋东北疏浚而成。取当地民谣“九尺皇岸三尺蒿,蒿枝头上浪滔滔”之意,定名蒿枝港。
清末通州水利失修,旱涝灾害频繁。百日不雨,赤野千里寸草不生;连续阴雨,农田万顷顿成泽国。早在1911年3月31日通海垦牧公司第一次正式股东会上,公司总理张謇递呈了“次第建设海复镇”及“筑蒿枝港之大闸”等议案。其中“总理提议案第十一节核定十年收入支出之预算”中,“蒿枝港闸工计银八万元”,并获股东表决通过。五年后,张謇先生,召集张詧、特来克以及南通县各区士绅,商讨“根治水患,旱涝无忧”的百年大计。随即着手实施第一阶段治水计划,包括建造新闸4座,修复旧闸5座,修建涵洞11座。“蒿枝港之大闸”,也被列入首批工程项目之内。
张謇治水工程蓝图能顺利铺展,离不开荷兰水利专家亨利克·特来克(Hendrik de Ryke)的鼎力相助。应张謇之聘,特来克1916年踏上南通大地,出任南通保坍会和南通水利会驻会工程师,负责沿江保坍筑楗工程和垦区水利工程。设计蒿枝港闸时,这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年轻水利专家来到咸风扑面的黄海边,实地勘测,选择建闸的最佳位置。知识广博、工作踏实的特来克先生现场设计,绘成草图,回家制成模型,反复比对研究,择优定案。这些水工瑰宝,无疑是我国水利建设史的一笔宝贵遗产。
上世纪二十年代建造的蒿枝港七门闸
历史跨入近代,西学东渐,西方闸工技术于民国初传入我国,钢筋混凝土结构迅速成为桥闸行业新宠。兼有挡潮、排涝双重功能的蒿枝港闸占得先机,以亮丽的风姿出现在人们眼前;因有七道水闸门,被当地百姓习惯叫作“七门闸”,又因其规模较大,亦有“大闸”之称。时至今日,蒿枝港闸仍是一座地标性建筑;合中闸的大名早被人们冷落、遗忘,七门闸反倒成了一处妇孺皆知的地名。
这座设计新颖、筋骨坚固的蒿枝港合中闸,迭梁式木闸门,手摇绞关启闭。耗时年余,于1921年农历十一月三十日完工剪彩。张謇在日记中写道:“阳十二月二十八日,垦牧蒿枝港合中闸落成,午时行礼。海门南通两县,吕四场知事与吕四、海门人皆会。”宾朋满座,热闹非凡。
蒿枝港合中闸现存残碑
张状元将“蒿枝港之大闸”命名为“合中闸”并题写了闸名,三个遒劲端庄的楷体大字,阳光下格外鲜亮。闸北桥堍立有水泥闸碑一座,高180厘米,宽90厘米,厚40厘米。两行竖写的碑文为“(捐)建者张詧张謇督建者江(导)岷监工者王承泽张景武”,亦是张謇手书。字体饱满厚重,吕四人称之为“张氏颜体状元帖”,颜体中融入柳体风格,成为柳骨颜肉,外刚内柔,举止安和。因遭日寇毁坏,碑顶与底座残缺,现存碑文顶端少了“捐”“导”两字。
碑文提及的捐建者张詧,系张謇先生三哥,曾任江西东乡知县、江苏学正等职,隐退回到南通协助张謇兴办实业;为筹建合中闸,兄弟俩捐资5.85万银元。督建者江导岷,通海垦牧公司协理(首席执行官),安徽婺源(今属江西)江湾人,张謇入室弟子;鞍前马后,主持筹办和经营通海垦牧公司,可谓峻业鸿绩,一度落户海复镇。监工王承泽身份不明,张景武则是张謇的侄儿。
七门闸既成,每日往复来回的潮汐被阻拦在闸门之外,任凭腥风呼啸,浊浪排空,大闸固若金汤。昔日海水倒灌,庄稼失收的悲剧不再重演。闸内河水得以围护,蓄淡冲咸,浇灌农田。每逢夏末秋初,台风肆虐,暴雨侵袭,内河水位暴涨,闸门一开,内涝隐患顿消。白花花的盐碱地渐次冒出了嫩绿茂密的苜蓿,雪白如絮的芦花,垦荒者终于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和丰收的曙光。
有了七门闸,原被分隔两岸的南通、海门两县百姓,可以自由来往、交流,有力促进了生产和贸易,增添了活力和生机。大闸桥面,悠悠淌过一辆辆往返接潮的牛车,匆匆走过一群群捕鱼捞虾的“跑海人”;还有载运粮食、棉花、食盐的,车推担挑络绎不绝……河鳗、河蟹等淡水生物,也有了繁殖洄游的安全区域;春末夏初,它们从闸内游到海里产卵,再从闸外游回江河生长。各种各样的鱼虾蟹贝,饱了八方人士口福,鼓了海边人家腰包。
七门闸等一批桥闸的建成,率先写下了我国水利建设史上国际合作、综合治理的壮丽诗篇。对于南通水利事业,特来克先生“乐为尽力,擘划周详”,筑楗修堤,造桥建闸,多头并进,功效显著。
特来克先生之墓
痛惜的是,这位致力于南通水利建设的荷兰专家,在督造遥望港水闸期间染霍乱时症,抢救不及而逝,年仅29岁。征得其家属和荷兰政府同意,张謇将其公葬于南通剑山南麓,并含泪撰写墓表,镌石纪念。
遗憾的是,浸染着这位国际友人心血的七门闸,未能避开日本法西斯侵略者的摧残。1943年4月,日寇侵占海复镇,尔后又分兵七门闸、曹家镇等地驻防,开始疯狂的“清乡”、“扫荡”,妄图将抗日武装力量一网打尽。期间,日伪军到处抓民伕,筑碉堡,造岗亭。为修筑七门闸据点,敌人不仅拆毁了离闸最近、规模最大的四堤小学校舍,还肆意破坏闸上设施、设备,大闸一度丧失控泄防汛功能。就连北桥堍闸碑也未能幸免,顶部被砸,底座被毁,成了一截残碑……
寒暑更迭,泥沙淤积,蒿枝港进行过多次疏浚。风雨冲刷,潮汐侵蚀,七门闸也随之进行了多次递进式改造。
新中国成立不久,为恢复生产,发展经济,南通专署派员测量设计后,启东发动民工4300人疏浚蒿枝港,以工代工赈粮,挖土近32万立方米;遭受战争创伤的七门闸也得以修复,继续发挥挡潮排涝功能。
河底逐年增高,水位抬升,易致内涝。1958年,在周边五个区4. 41万名民工疏浚蒿枝港基础上,七门闸相应得到加固、扩容,中孔宽4.55米,南北翼各3孔,每孔宽1.95米。验算流量98立方米/秒。原迭梁式木闸门手摇绞关启闭,改为直升式钢丝网水泥平板闸门,油压启闭机、机电动启闭。闸面加设工作桥和加固交通桥,达汽——10级标准。
七门闸历经五六次修缮改造,设施日益完善,功效成倍递增。日历翻到1964年,启东小型农田水利建设业已配套成龙,沟沟相通,能排能灌,日雨200毫米不受涝,百日大旱有水引。启东能成为全国“金山银山一担挑”粮棉双高产典型,“蒿枝港之大闸”功不可没。
蒿枝港老闸换新颜
随着改革开放不断深化,农、渔、航运业迅猛发展,七门闸日见门户狭窄、水道拥堵等弊端,亟待大刀阔斧升级改造。1997年11月,启东市人民政府在原七门闸外侧250米处,另建蒿枝港新闸。新闸总净孔宽22米,排涝面积提升至32万亩。蒿枝港闸主体仍为钢筋混凝土结构,中孔为通航孔,活动式钢结构三角桁架闸门,可不下桅通航。两侧边孔设钢筋混凝土胸墙,直升式钢结构平面闸门,均为液压启闭;闸上设汽——15、挂80公路桥,总造价1460多万元。
闸以河立,河因闸兴。如今,逶迤近15公里的蒿枝港依然潺潺东流入海,但岸畔早已不见蒿枝踪影。昔日小港梢,华丽转身为上海后花园——启东北部灌溉、排涝、航运的黄金水道。如今,蒿枝港闸不再沿袭老名称老样式,合中闸也仅遗下一截残碑,但新闸依然承续着老闸的根脉和风骨,泽被一方,当地百姓仍旧亲切地将这一带唤作“七门闸”。
垦牧先驱张謇先生和国际友人特来克精心勾勒、倾情打造,烙满时代印记的蒿枝港之大闸——七门闸,面朝浩渺黄海,背倚江海大地,风雨百年巍然屹立,见证了中国农村翻天覆地的嬗变……不经意间,它自己也就变成了一段历史,变成了一座丰碑。
作者简介:
沈惠忠: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96届文学创作班学员。曾应聘担任《中国乡镇企业》月刊首席记者,《中华实业家》杂志社总编辑。原创文学作品有:小说集《村趣》,诗集《南风告诉我》等7部。与人合著纪实散文集《春满东疆》等2部。现已退休。
责任编辑:王莉